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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洞庭府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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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府君,楚氏枫语。洞庭湖浩淼烟波,本赋予神灵之名被天下人赠与世代医家楚氏一族的年轻主人,楚枫语。传闻他容貌肖似女子,体态曼妙,姿容比西子有过之无不及,世人皆望一览其风姿而满足内心憧憬。谁又能知,他人口中的洞庭府君其实是个病骨支离双腿残废的青年呢。

碧天映水色,粼粼波光包围九曲折桥连接湖心水榭,暖风和煦,白幔翻动间,蓝衣公子脱鞋跣足,气定神闲地背靠躺椅。

“嗯,”萧子育大口嚼着糕点,含糊不清道:“你家厨子的手艺愈发好了,二九,你尝尝。”手指捻起盘子里的一块,反手递给身后影子似的姑娘。

二九弯下腰,张嘴接下糕点,利落地咀嚼下肚,面色诚恳地给出结论:[没有山庄丁厨子的手艺好。]

“哈哈。”隔着花梨木茶桌,轮椅上的楚枫语看着萧子育吃瘪的脸,止不住揶揄低笑:“还是二九会说话。不像你,每次找我非得顺手牵走点什么才甘心。”

“谁叫你好东西多。”萧子育大喇喇地将茯苓糕丢进嘴里,扭头嗔怪地瞪向蓝衣姑娘:“不过二九你也太不配合,怎么也得顺着我的话往下接才好敲枫语一把。”

二九侧过脑袋,浅蓝色发带编织的单辫子随动作朝一边划去,没甚血色的脸上一双乌黑大眼,困惑地凝视戏谑表情明显的庄主:[庄主不是教导二九,任何情景都不能对您撒谎。而且……]二九蹙眉:[山庄的厨子够多了,前月浮屠说修缮云居阁颇费了银钱,最近山庄没钱养闲人的。]

楚枫语小声地笑着,然而,短暂的笑容被来势凶猛的咳嗽生生掐断。他原本是个长身玉立的俊雅青年,曾经挺直的脊梁如今只能无力的佝偻,瘦削的手费劲地捏住手帕捂在唇边,压抑一阵连一阵的咳嗽。

萧子育默默斟了杯炭炉上熨热的药茶递给好友,但缓过来的楚枫语没有接。疲倦的青白面色显出几抹病态的潮红,眉宇间依稀是昔年明眸皓齿的少年模样。他虚脱地靠着轮椅,手习惯性放在没有知觉的大腿上,嗓音是咳嗽后独有的低哑:“放心,我会盯紧岭南。”

“抱歉,晓梦山庄在岭南的影响力甚微,只好麻烦你了。”萧子育起身,负手缓步踱至水榭的木栏边,撩起隐约透明的白幔,悠远的目光落在折桥连接的湖塘岸边。几只长脖子白色水鸟落在水草丛生的浅水域,优雅地迈着长腿涉水漫步。风过,水花乍起,尖锐的喙叼起滑溜的鱼吃下。捕猎发生的一瞬间,动作一气呵成。

“无妨,我也是帮我自己。”楚枫语缓缓地说,不正常的潮红褪去,恢复青白的面容恍若冰封:“十一年了,子育,十一年了。我的脚废得不明不白,绮罗死得不明不白。但不能永远这样不明不白下去——”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胸膛起伏喘息,记忆里经年不退的血红化作烈焰灼烧,那是一场从未清醒的噩梦,噩梦里,他失去的不光是健康的身体,还有挚爱的妻子。绮罗的尸体压在他身上,手搂住他的脖子,鼻子紧贴他的下颌,像是正与他撒娇。那个出门前闹别扭不肯理他的人,最后选择挡在他前面,血流了遍地。

“当初做下这桩事的人都该死,该死,该死!”

“是啊,他们都该死。”萧子育依旧眺望水草里自在猎食的水鸟,淡漠的神情笼罩在斑驳水光之中。

十一年前,十六岁的他灰头土脸的从漠北赶回来庆贺母亲的生辰,怀里揣着一朵冰冻的月莲花苞,那是他在沙漠深处的小绿洲里发现的,打算当成礼物送给自小长在漠北的母亲。

然而,推开家门的一刻,少年的世界顷刻崩裂。迎接他的是满屋子的尸体。七月的天空,明晃晃的阳光那样烈,湿透的汗衫贴在皮肤上散发着股汗味,松垮的头发里能看见砂砾。狼狈的他跌跌撞撞走进门,主屋正中摆着一张大桌子,酒菜狼藉一片,五具尸体围绕圆桌倒下。那天,他像个无措的婴孩坐在父母的尸体旁哑着嗓子嚎啕大哭,怀里盛月莲的铁盒子卡进腰腹,带来尖锐的疼。

楚枫语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失去所爱遍体鳞伤地活下来,曾经名动天下的洞庭府君从此成了废人,残年病体仅靠心头的恨支撑下去。可他不记得凶手是谁,那段记忆仿佛堕入迷雾,模糊不清,甚至是倒在血泊里的那刻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有人大声喊:“酒杯中有蛊毒……”

刀光劈下的前一刻,绮罗发散乱在眼前。劈下长刀的人苍老的声线:“鲲凕玉。”

那人哪里晓得,当时鲲凕玉正随萧子育在漠北黄沙间寻找月莲花。

萧子育花一天一夜将父母背上高山,徒手凿开岩石制成棺椁,将双亲埋葬在青竹林的深处。竹林青绿剔透的颜色中,少年曾发誓:不知道仇人是谁,那就把所有抢夺鲲凕玉的人全部杀死好了;不知道仇人有多少,那就将凡是觊觎武林至尊之位的人通通毁灭好了。

那些人,都该死!

二九站在白幔的阴影里,发辫垂在一边,平静的脸色在下阵风吹起白幔前骤变。风拂过,她飞身上前,越过萧子育,脚蹬栏杆借力,收在长袖中的回雪刀出鞘,蓝色刀光笔直地朝密集缠绕的水草插了下去,沉闷地如同切入岩石的声音。二九站在先前白鸟捕猎的地方,没至脚踝的水被什么东西染成墨绿,散发腐烂落叶的腥臭味。她瞪着眼,确信自己砍中了,而且是活物的脑袋。

她转身,朝水榭比出口型:[庄主,是个像植物的人。]

萧子育一时没理解二九的意思,待他走近才明白,扑倒水草丛中的确实是像植物的人,或者说人形植物。

十一二岁男孩的形体,全身皮肤覆盖着树皮状的乌黑物质,上面蒙了层墨绿色粘液,像烂透的草。长有黑色指甲的手指诡异地扭曲着。二九斩下的头颅滚落水中,血红的眼珠暴凸,死亡夺走了光泽,灰暗的圆球望向天空,锯子状的牙齿露在嘴唇外。

怪物死了都是个怪物样啊,二九不禁想。

“花形人蛊。”楚枫语的声音从折桥上幽幽传来。

“岭南失传已久的蛊术居然……”萧子育话到一半便陷入沉默,他着实没想到一直感受到的,与晚春天高云净花香鸟语不相称的阴冷气息来自眼前身首异处的人蛊。它的确身形小巧便于隐蔽,可惜速度不佳,在潜入湖水前便被二九削了脖子。

“阿语,下次再挖你家的厨子,我和二九先走了。你有空查查岭南那帮神神叨叨的制蛊师。”施施然的萧子育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拉过二九朝水榭的反方向走去,几步路后又回过头,补充道:“下次见面还是在你家的好,荒郊野外欠考虑了些,连点心味道都走样。”说完,他定睛瞧瞧二九,边走边对蓝衣姑娘嘟囔:“带你吃鱼去,先换身衣裳,全是血。”

留在原地的楚枫语煞有无奈之感,还记得四天前萧子育兴致勃勃地领了一伙人,按照他家医庄后花园修起水榭,并擅自将会面地点改在这荒郊野外。问起原因,萧子育手摇折扇,笑容得意:“我家二九顶喜欢这湖里的鱼,鲜嫩肥美,用来熬汤最好。她若是等得无聊时可以下水捉几条,我连工具都备齐了。”现在萧子育备齐的抓鱼工具——竹竿加小刀,正躺在水榭的某个角落,无人问津。楚枫语再度摇头,目光落在遭一刀两断的人蛊尸身上,心中隐隐不安。花形人蛊,早应该消失才对。

南方的春天多雨,湿哒哒的潮气无孔不入,仿佛能随时从墙壁里掐出水来,但依旧无法阻挡萧子育向更加潮湿的洞庭湖畔行进的好心情。他写了封短信,命令浮屠调查花形人蛊,之后便心安理得的带二九泛舟游湖,缱绻旖旎水色风光。当他在河边画舫与新选花魁月下花前把酒言欢一夜之后,才记起是时候带整晚站在他身后的二九回金陵了。

彼时,已是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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