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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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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日大雪,金陵城遭遇罕见严冬。鹅毛雪片簌簌自漆黑苍穹飞落,覆盖城中每一处。四合夜色,寒风从每家紧闭的门扉前呼啸吹过,几盏白纸扎就的风灯禁不住隆冬劲风的摧拉,从飞檐的绳钩上断落,啪地陷入积累数尺厚的雪中。昏黄灯火熄灭,失去光源的风雪夜茫茫,黑色的锦篷马车由一匹棕色母马拉着,缓慢地驰在飞雪幕景里。

哒哒,车壁传来两下敲击声,车夫手臂一振勒住缰绳,车轮嘎地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口。颜色泛红的手指撩开阻挡寒气的棉质帘子,炭火燃烧释出的热流中,身披蓝色斗篷的年轻人隔着雕镂木窗,眺向黢黑的小巷角落。瘦小的影子蜷缩在柴堆旁,褴褛衣衫上盖着薄薄一层雪,细小的胳膊死死搂住垃圾,冻得瑟瑟发抖。凛风邀雪共舞,棕色母马嗤呼嗤呼打着响鼻,双蹄因寒冷而不住地踢踏,发出雪花被碾压的吱吱声。巷子中的孩子抬起埋在膝盖间的脑袋,几片雪抖落,脏兮兮的干瘪脸颊顶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反射白雪的光。

蓝袍少年无声笑了笑,他沉吟片刻,示意车夫道:“带回去。”

天经星纬,谶讳莫深。青铜铸门隔绝两番天地。浩瀚星辰光辉明灭,秘语字符编织悬浮星海中央的道路,虚空的远方传来缥缈的梵声颂唱。空洞的女声回旋四面八方如风震响:“太岁守常,万事相安。唯忧朱雀,主星相冲。”宛如宇宙无极处的神祗观世的悲悯咏叹,直引人拜服。

“宫主的意思是让我当心南方?”明亮的湖蓝衣袂无风轻扬,年轻男子兀立在无垠的星海幻境中,脸带倜傥风流的笑容,完全不受诡异女声的影响。

空洞女声再次震响:“南方异动,庄主自有天助,一切随心安好。”

“多谢宫主。”男子朝虚无拱手一拜。两个面蒙白纱的女子身形在他抬手的一瞬凝聚具现,星辉作衬下,飘忽似倩女鬼魅。甜美却死滞的声音空洞:“送公子出宫。”

男子忍不住赞叹:“星曜宫的人形傀儡术果真不同凡响。”

缥缈的梵唱由远如波涛层叠推近,化作温柔的手掌摩挲男子线条分明的脸颊,可真正触及肌肤的那刻才明白,虚假温柔掩藏下的压迫窒息感。凶煞冷气正试图摧毁他的内息,男子不动声色地暗自调息,脸上依旧挂着笑,他深知这是星曜宫现任宫主巫灵的逐客令,亦是对他的严厉警告。

游离俗扰外,不落尘寰中。星曜宫世代侍奉星辰,观星轨,堪天命,与江湖绿林泾渭分明。它不管你恩怨情仇善恶是非,凡天命有星宿照佑者,宫主皆为其堪凶择吉,直至星陨人亡之时。但同时,任何人都不得冒犯星曜宫的崇高地位,更不得探其秘闱,违犯之人被星空诅咒,死于非命。星宿照佑之人也不例外。

步出星曜宫,主楼正对喧嚷的闹市,仿佛适才浩淼幽玄的辰宿海只是蜃梦。寻常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如此浮华之所会是个适合占星卜卦的地方,可巫灵偏偏将星宫置在前是妓院,后有赌坊,左拥乐馆,右倚酒家的纸醉金迷集世间万恶于一地的正中心。

今日是赶集的好日子,熙熙攘攘的人群鼎沸。蓝衣男子站在街道一角,左右活动酸痛不适的脖子,昨夜在马车里委屈一宿的结果是他落枕了。他急切地扫视自眼前走过的人,长眉一挑,他瞥见这么一幕:街道斜对面的瓦罐摊子后的巷子,几个打扮颇是花哨的浪荡子正围着一个蓝衣姑娘。

“哟,小娘子,一个人站在这儿多无聊啊,不如哥哥们带你去快活快活啊。”穿黄色绸衣的麻子脸搓着手掌,猥笑的肥脸肉堆了几层,眯缝的小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被他们围在中心的年轻姑娘,并且伸出只爪子企图拽那姑娘系着蓝色手巾的手腕。

蓝衣姑娘皱眉避开教人作呕的触碰,她侧过身打算从旁边绕开这群人,奈何对方人多,麻子脸的同伴立刻挡住去路,一点点逼她后退,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猥琐地哄笑着,全然没注意到姑娘渐渐幽暗的眼神。

“喂喂,小娘子别躲——啊——”没等麻脸胖子说完,只觉得衣领被人猛力后扯,紧接着肝部遭到一记重击,他圆滚的身体顿时飞了出去,越过瓦罐摊主的头顶,重重砸在地上,脸朝下,面部直扑一堆还冒着热气的大粪,那属于一个刚换下开裆裤的男孩。

麻子脸的同伴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几个反应快的迅速冲上去,骂骂咧咧地拨开听见动静赶来看热闹的人流,奋力将麻子脸从粪堆中拯救出来,仔细一看,麻脸胖子连哼都哼不动了,顿时火由心起。他们这帮人是金陵出名的混世魔王,出身官宦,家大业大,向来出门横着走,谁知今天居然被人当众找晦气,拂了面子。听见围观群众嗤笑声更加光火,不由得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混蛋,知道小爷是谁吗,他可是兵部司司马的侄儿!”

穿红褂子的纨绔子弟感觉打他出娘胎也没受过此等侮辱,于是骂声中气十足,掷地有声,他从凄惨的同伴脸上转移视线,抬起头以凌厉之势朝始作俑者射去,但如箭矢的目光在接触到墙角并立的蓝色身姿时霎时折了,犹如被利剑拦腰斩断,他结结巴巴:“萧,萧公子。”

背光的阴影里,红褂子口中的萧公子正用白色汗巾细细擦拭年轻姑娘险些被麻脸胖子染指的手。蓝色头巾束发的翩翩佳公子,线条分明的俊朗的面容半明半暗,微垂的眼收敛了所有情绪,他漫不经心地说:“今年换了三个兵部司司马,现任的是谁来着?”

他的声音轻轻,像手指弹动剑锋的颤振,带着锋利的尾音,穿透嘈杂的人群,一字不漏地刺入瘫倒在地的红褂子耳朵,他抹把汗,战战兢兢道:“萧公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其余几个尚不明所以的纨绔子弟在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反应过来,家中长辈或多或少明里暗里对他们提过,世道上混的,总有几位绝对不能惹的人,晓梦山庄的主人萧子育便是其中之一。暂不提他同为官宦贵胄之家的背景,且说江湖上晓梦山庄的赫赫威名便是无人不知。庄生晓梦迷蝴蝶,山庄名称还缘自武林至宝鲲凕玉。关于鲲凕玉的传说多如牛毛,真假参半。世上没多少人关心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但就像皇帝登基需要玉玺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登顶武林至尊之位的豪杰必备鲲凕玉。

而此时那块象征意味浓厚的玉,正佩在萧子育的腰间,幽蓝冷光清冽。萧子育拿它当装饰品。

蓝衣男人正是萧子育,那他看重的年轻姑娘只有一位。红褂子软在地上连连道歉:“萧公子,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二九姑娘,是我们不对,改日我们一定登门谢罪,望您原谅。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说着,红褂子顾不得周遭的耻笑,招呼同伴架起不省人事的麻子脸连爬带滚地逃了。要搁以前,被人嘲笑是不能忍的,但他们这群人顶着官家子弟的名号也不免没种的混混之流。

没种的小混混欺软怕硬,只敢调戏良家妇女,没胆子动道上的头儿,何况是道上最大的头儿。红褂子感觉得到,方才他们若有人说错一句话,丢的只怕不是脸,而是命。

萧子育低着头,专心擦拭蓝衣姑娘的手,待他认为清理干净后,将汗巾一丢,语气无奈:“二九,我叫你乖乖站在巷子口等我,别乱动,意思不是让你连被人欺负都不动。”

二九闻言摇头,晶亮的黑瞳露出懊恼的神色,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那群人找上了,嘴唇张阖,无声——二九是哑女。

[我没打算不动,方才庄主再晚一些出手的话,我会卸了他们的胳膊。]二九解释。

萧子育读着她的唇形,建议说:“下次别卸胳膊,直接卸脑袋。”

二九瞪大眼睛以表示她的惊讶,她的面部表情匮乏,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限度:[上次庄主不是告诉我,不能随意杀官宦家人吗,因为善后比较麻烦。]

“那些屁话当我没说过,你只要记着我刚刚说的就好。”萧庄主对待细枝末节的小事情向来肆意妄为,他任何时候都肆意妄为。

萧子育拉过二九的手,走向候在路边的马车:“削脑袋嫌脏麻烦的话可以考虑直接让他们当太监。”

二九乖乖地由他牵着走在后面,心想太监了那群人比削脑袋更麻烦啊。但她很快决定不思考这种麻烦的问题,她拽了拽包裹掌心的手,引得萧子育回头:“怎么?”

[缁尘来信,阳关莫家已被剿灭,家主莫啸天自杀,请庄主放心。]

萧子育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表情并未有多少喜悦,预料之中的结果而已。莫家初代家主凭借独创内功心法问鼎江湖霸主,可惜福浅祚薄,子孙不肖。第四代家主莫啸天完全是个靠祖宗名声混迹的酒囊饭袋。偏偏看近年兴起的晓梦山庄不顺眼,处处找不痛快。萧子育平生最恨别人找他的不痛快,更懒得虚与委蛇,直接下令大护法缁尘灭门。

“南方异动……”巫灵空洞的声音回荡耳畔。萧子育冷笑,召来等候马车边的信使:“告诉缁尘,五日内返回金陵。”

“还有,”萧子育长臂一揽,将二九圈在怀中,低头在她的额发上蹭蹭,像是哄弄孩童:“我同二九准备游几日洞庭湖,叫他协同浮屠处理山庄事物。”

有眼色的信使埋下头,不敢看形容亲昵的二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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