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苍月(1 / 1)
面前的手无疑是花懒见过最好看的那种,骨节匀称,手指细长,线条温润宛若上等的冷玉。这样不染纤尘的一只手,仿佛任何凡人的触碰,都是对它的一种亵渎。
然而花懒并未觉得赏心悦目,眼前这只手近乎病态苍白,令人只是看上一眼,就会产生置身冰天雪地的错觉。鲜红色的袖口映衬着白骨似的肌肤,异常的触目惊心。
目光掠过他过分细瘦的手腕,沿着胳膊一路而上。
那一刻,她才真正记住了这个人的脸。
和那悦耳慵懒的声音不同,他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情绪,惊不起丁点波澜的目光,透出死一般的寂寥。
不知道为何,花懒忽然想到了初见时的小静。
心思百转也不过是一两秒钟的时间,花懒没有搭上那只手,自己扶着墙壁站起来。锁链解开后她感到妖力渐渐流回自己的身体,此刻只是有些虚弱。
男子没有放下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轻轻垂下浓密如羽的眼睫。
“静司的东西,从来都不让我碰,原来你也一样……”他低声轻喃,声线染上一丝沙哑。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自脚心窜至后背,花懒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这地牢里阴森森的让人很不舒服。
“我不是他的东西。”这个说法让人很讨厌,花懒皱了皱眉。
不料对方忽然上前一步,在花懒不解的时候,用那只被拒绝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看着花懒,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眸,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这个动作在别人做来可能会觉得下流无礼,但放在眼前男子的身上,只会让人感到优雅随意,没有人会认为他心怀不轨。
花懒本应该甩开他的,想了想,却又毫不避退的迎上他的目光。这个时候如果退缩了,就等于承认了他的话。
男子显然知道她的想法,微微一顿,忽然轻轻的笑了:“虽然我没看出来你有什么特别的,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在乎什么,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这个人的笑容,简直如同从暗夜里绽放的妖花一般让人惊艳,然而他的眼底,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海。
“你总说的场静司,你们两个很熟?”花懒终于听出问题来了,这人有股说不上来的东西,乍一看觉得冷淡慵懒,交谈的时候却觉得不大正常。
男子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淡淡的笑着,眉目如画。
“你到底是谁?”花懒警惕起来,立马打掉他的手,退后一步同他拉开距离。
男子眯了下眼睛,眼底的戾气骤然暴涨,下一秒却又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转身就往外走。
花懒被他毫无规律可言的行动弄懵了,还没等说话,就听那人冷冰冰的道:“想走就跟上,趁我还没后悔。”
他的语气明显是心情不好,明明刚才还笑得愉悦。
花懒只觉得这人阴晴不定,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去。眼下逃跑才是正经事儿,的场家老头子暴毙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至于这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会害她,至少现在是这样。
“我们从哪里出去?上面应该有守卫才对。”
“守卫都是的场家的除妖师,老头子死会把所有弟子都召集在主屋,现在留守的应该只有普通人,顶多只能看到你。”
花懒听言心里稍安,一两个普通人对她构不成威胁,难怪他这样笃定。
这个地牢大的不可思议,还有许多其他妖怪关在里面,大概眼前的人做了什么,如今他们都睡得不省人事。
男子一边走一边手里还在画着什么,花懒追上他的脚步,走道里的灯光要比牢房亮一些,她这才发现此刻对方脸色苍白的吓人,不是突如其来的,反而像是长年养成的肤色。
当然这种时候,她也不会去询问对方有没有事,毕竟两人非亲非故,他带她走的目的也绝不是出自好心。
两人走了大约两分钟终于到了地牢出口,长到离谱的阶梯通往地上,也显示出了这个地牢建造的有多深多大。
然而楼梯上到一半,男子忽然停住了,花懒回头看他,发现对方正扶着墙壁,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那略微不稳的呼吸。
“……你没事吧?”花懒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料那人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接着便站直身子往上走,脚步比刚才还快:“管好你自己,快走!”
他语气不善,似乎生气了,花懒完全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惹到了他,只能郁闷的继续跟上。
外面果然如他所说,只剩下五个普通人把守在那里,出乎意料的是,花懒这种级别的妖怪竟然超出他们的视妖范围,一群人谁也没有看到这个妖怪,她就那么大摇大摆的从对方面前走了过去。
恐怕的场静司也没有想到,花懒这几年突破了修炼瓶颈,等级早已有了质的飞跃,基本上达到妖力中上的除妖师才能看到她。
这五个人能看到的只有的场苍月,只是看到了也当没看到,当苍月从他们中间走过时,既没有行礼也没有问候,似乎早都习惯了。
他们穿过后花园的水榭,又绕过几座看起来比较冷清的院子,一路上的确没有见到一个除妖师,看来是真的都被集合到了主屋。
想到这里,花懒不禁又看向侧前方的人。
他应该也是除妖师,不去没问题吗?不对,从一开始他就与众不同,出现在地牢那种地方,的场静司似乎都没有察觉……
“你不去没事?”
苍月没有回头,脚步却一滞,声音平淡:“没有人会在意。”
接着继续前行,带花懒走向南边稀疏的树林,只要穿过那里,就可以找到的场本家最偏僻的那堵墙。
虽然没有遇见除妖师,但一些打杂伺候的仆人还是有的,可能是都知道了家主的事,此时这个家正是最松散的状态。
仆人们放下手里的活,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主人的闲话,下一任家主的继承,或是家业怎么划分,平常处处小心不敢说的,现在却因为无人管束而胆大了起来。
人死之后,方能显现出人性的凉薄,只是死人什么也不知道而已。
这些仆人同样看不见花懒,的场苍月路过有人的地方便不紧不慢的走着,仿佛只是饭后的散步一样,没有人知道他身后跟了一个妖怪。
走着走着,花懒渐渐觉察出了问题,她前方的这个人是除妖师,按理说在这个家的地位不会太低,这些人怎么说也是仆人,每一个见到他却仿佛跟见了鬼似的,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立马快步走开。
没有仆人表现出一点尊重,尤其面前这个狭路相逢的眼神还有点奇怪,花懒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是轻蔑。
苍月也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不在意,直接绕过故意堵在路中间的那人,漂亮的脸上清清淡淡,就像散步的时候绕过一条挡路狗一样自然。
只是花懒就有点不爽了,这是水榭上的一座小桥,装饰庭院的本来就窄,两个人并排站会很挤,花懒干脆直接一脚把他踹了下去,这才满意的跟上苍月。
那男仆莫名其妙掉进了水里,花懒听到他骂了句脏话,一边往上爬一边嘀咕着什么,隐约有废物、女人之类的词。
“你那是做什么?”周围没有别人,苍月显然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挡路,我看着碍眼。”花懒满不在乎道,而且那个眼神实在太讨厌了,以前也有人这么看过她弟弟流音。
苍月似乎侧头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但花懒莫名觉得他的气息没刚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力感,长到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人,花懒完全摸不着他的喜怒哀乐点在哪,她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让他高兴的事。
更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那样看眼前这个人类,他明明是除妖师,而且不弱。
的场本家的宅邸太大,又怕走得太快被人怀疑,等两人终于到南院的树林边时,已经过了差不多十几分钟。
的场苍月终于停下来,走了这么久,他几乎没有说话。
苍月的身体本就不好,之前在地牢里帮花懒解开锁链看似轻松,实则耗费了他不少力气,的场静司很重视她,自然不会弄太简单的东西。
再加上让那些妖怪沉睡,一路上都没有休息,现在的苍月已是极限。
“从这里进去,是的场家除妖师训练的地方,里面有不少练习时留下的阵法,只要能过去,就可以翻墙出去。”他忍住喉头涌出的血腥味,对花懒说道,语调慢悠悠的还有点不耐烦。
见花懒皱眉,又戏谑地勾唇:“怎么,怕了?”
“你不送我进去?”花懒一头雾水,明明先前这人还说要带她离开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只说带你离开,没有说确保你安全的走。”苍月慵懒的挑了挑眉,慢条斯理的道,那语气模样能把人活活气死。
他的嘴角天生就是有些上翘的,即使不刻意做出什么表情,也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像是漫不经心的嘲讽着一切。
“快走吧,离开这里。”似乎不想再见到花懒,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就算视野已经模糊不清,苍月依旧保持着他若无其事的姿态,慵懒而高贵。
他皮相生的太好,眼角,眉梢,嘴角,鼻尖,任何一个部位细微的变化,都会流露出风情甚至是妖气,以至于人们只能注意到他的生动,却永远看不到他眼底阴冷的死气,即使它一目了然。
所以花懒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撇了撇嘴正要走,的场苍月却在这时咳嗽了起来,她猛然顿住脚步,这才发现身旁人的面色已是惨白,几乎毫无血色。
“你……”
之前,在昏暗的牢房里,她并没有注意。
原来这个人是这样瘦的,本就宽松的浴衣套在他身上更是空荡荡的感觉,领口露出两弯深陷的锁骨,即使穿着最艳丽的绯色,也难掩这个人消瘦下的苍白。
此时将近日落,他淡银的发沐浴在橙色的暖光里,迎着夕阳,仿佛有一层流动的金色笼罩在他精致无暇的脸上……却被一层阴冷的东西消融在外。
花懒相信,就算站在最炽烈的阳光下,这个人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就像你沉在海底太多年,就算有一天回到陆地,身上也带着永远干不掉的潮湿。
花懒知道自己不是个善良的妖怪,就像她现在对着和当年小静情况相似的苍月,完全生不出一丝救人的心思,因为他无关诅咒,他的眼睛也吸引不了她。
她能感到眼前这个人的身体有多糟,光鲜的外表下有什么已经开始腐烂,如果没有那些名贵的药材养着,他也许活不过这个夏天。
“怎么还不走?”苍月见她许久不动,反而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俯下身摸摸她的头,懒洋洋的笑,“小丫头这么舍不得我?这可怎么办好呀。”
即使在最虚弱的情况下,苍月笑起来也依旧夺目逼人,如果他摸自己头的时候不要像在扶拐杖就好了——花懒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花懒想到他之前在牢中为自己解开镣铐的那一幕。
“你才是小丫头!比小丫头还弱不禁风!”她打开他的手,恶狠狠的瞪了苍月一眼,像是被逼着做了什么麻烦的事,但又不得不去做。没想到对方听到她的话脸忽然沉了下来。
花懒却不知道,的场苍月由于长相的缘故,平时最讨厌别人说他像女人,又由于身体孱弱,最恨人说他弱不禁风,她一下把两样全占了,真正是把枪口堵得死死的。
苍月原本藏在她隔壁的牢房中,就是为了伺机把花懒带出去,但并不是为了助她逃跑,而是想要将她骗到自己那里。
但后来听到她和的场静司的对话,他就改变了主意。他知道怎样做能让那个人更痛苦。
而花懒说完那句话,他忽然又不想让她走了……
花懒见对方脸色阴沉,也没在意,经过这么一会,已经适应他阴晴不定神经质的性格了。
她感慨了一下自己的适应能力,拉过苍月垂在身侧的手,在他苍白的掌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淡淡的绿光亮起来,又迅速消失在他的皮肤里。
“这是欠你的,再见!”既然是妖医,苍月带她离开算是付了报酬,她自然要替人治病。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花懒说完就转身跑了。
的场苍月的手还没放下,愣愣的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从远处跑来找他的仆人也吓了一跳,跟在大少爷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么傻的表情。
“大少爷我找您好久了!主屋那边都快乱成一团了,您怎么还在这里!”这人是他身边唯一剩下的仆人,从小一起长大的。
苍月愣神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恢复了悠闲散漫的冷淡样子。
“父亲怎么样了?”
“首领已经……怎么说他也是您父亲,您不去的话恐怕有人会说……”
“我这就过去。”苍月知道他要说什么,虽然那人死了也不关他什么事,但作为儿子还是要去看看的。
那仆人听到他的话似乎松了口气,虽然大少爷平时不怎么生气,但是那阴测测的感觉总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很多仆人都不敢靠近他。
“咳咳……”苍月忽然咳嗽了两声,这是家常便饭了,刚才和花懒一起他才一直忍着。
然后仆人才想起什么,连忙道:“大少爷,您的身体……”
“不用担心,没什么大碍。”虽然平常也这样回答,但这次苍月没有说谎,刚才不知道那女妖怪做了什么,他竟然感觉好多了,像枯朽已久的腐木突然滋生出一截新绿。
苍月看了一眼树林,落日普照,他淡色的眸子反射出无机质的阴冷光华。
静司的……姐姐么。他可爱的弟弟什么时候有了个姐姐?
没关系,一切都不着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走吧。”他带着仆人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