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四面、黄（1 / 1）
李瑾最喜欢夏日。因为夏日里，院子里的蔷薇绽放得艳丽而优雅。
她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做好早餐就到院子里浇灌蔷薇去了。有的时候如果没有需要做的事情，她就会在院子里待上一天，修剪枝叶或者忙着插花。年幼李瑜觉得，那一院子的蔷薇对她的母亲而言，比她的女儿还重要。
因为她每天都看着蔷薇的时间比看她的时间都多。
在成长过程中李瑜记得尤为清楚的是她看蔷薇时的侧脸。带着惯有的温柔，又带着一丝怀念。
李瑜以为，李瑾会一辈子这样下去，对什么都不过多关注，只爱蔷薇。然后带着一脸的温柔，一直活到死去。
春日的尾巴刚刚过去，夏日的暑气从太阳愈发炙热的光慢慢散发出来。蔷薇又到了一年开得最好的季节。在明媚的日光下，朵朵盛开的蔷薇愈发地明艳动人。
李瑾站在院子里浇花，一室蔷薇，香味扑鼻。
鸟藏在茂密的树叶里轻声鸣唱，和着一两声狗吠声。
突然听见“砰”地一声，还有与枝叶强烈摩擦的窸窣声，李瑾手上的动作一顿，偏头向后看去。院里一簇蔷薇中间露出一个大窟窿，树叶不断往下掉，树枝还在微微晃动。她看见在蔷薇里坐起来的人时，像看见什么令人震惊的东西一样，双眼微怔，手上的水壶却打翻了。壶里的水倒了一地，和泥土混在一起。
掉落的花瓣颜色依旧鲜艳亮丽。土黄色的泥水分开一条小支渐渐向散落的花瓣流去，泥泞染上花瓣，土黄色一点点混上了绯色，带着一丝颓败落魄，最后花瓣完全陷入了泥泞里。
九岁的李瑜被院子里的声音惊动，才打开家门却看到了母亲跌坐在地上的样子，汗湿的额发凌乱地贴着，花瓣散落在她的身边。水壶躺在她的身边，壶口急急地涌出水来，透明的水很快变得浑浊。
不过一两秒，她就收起来惊讶的表情。微张的口呼出了一口气，她低下了头的同时，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啪嗒啪嗒地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透亮。
李瑜大气也不敢出。
在那个遥远的盛夏里，在那个下午。
她看见母亲的爱情枯萎了。
叶见衣在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里，却突然又陷入了时空裂缝里。虽然仅仅是一个下午。
李瑾没有想过会再次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他。在他在她的笔下结婚生子后。
他第一次以别人的丈夫和她相见，仅仅对视了一眼，她就脑海里过了千万遍那些他用一个星期忘记的全部记忆。
历历在目的温柔缱绻却是只有一个人记得的回忆，就那一眼，他眼中的慌乱、茫然，就让她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即使一直知道记得的只有她自己，可是在这个下午，李瑾才真正意识到了——那样浓烈的爱恋早就成了明日黄花。
她在那之后继续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安排他的生活回归井然有序，安排他走向一个本来就不应该有他的生活。
他爱上的不再是她，她知道。
他娶的人不会是她，她早就知道。
在他回去以后，她下笔的时候，她就知道。
可是她只是知道，只要没亲眼看见就好。
看见别的女人在他的怀里和他浓情蜜意，看见他成为别人的丈夫，甚至成为别人和他的孩子的父亲。
可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里，她只看了他一眼，她就知道，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三十八岁的他带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还有已为人父的柔软。稍微带上风霜疲惫的面庞，和过去没有太大的变化。
她低垂着眼，忍着泪意相顾沉默，直到他再次被时空送了回去。
叶见衣回到了原来的时空。惊疑在他的内心愈放愈大，可是没有人能够为他解答。
他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家里，他的妻子正要出门。她看见他回来，上前吻了他的侧脸，对他说：“从哪里回来？怎么看起来那么累？”
他勉强地对她笑了笑：“没，就是突然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见到一个陌生人，她看起来很不好。”
妻子抱了抱他，在他的胸口抬头安慰他说：“既然不认识，就不要太放在心上。别让自己太累了。”
“我去接女儿放学。”
他低头看着她的脸，比他小一岁的妻子温婉柔情，脸上洋溢着藏也藏不住的幸福。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个女人，想到她垂下头流泪的模样。
她的模样那样熟悉又陌生。
他想，为什么她看见他的出现后，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想，如果她是笑着的而不是流着眼泪会有多好看。仿佛能想象得到，和那一院明艳的蔷薇花开了一样。
女儿放学回来的时候，她拱到他的怀里和她撒娇。可爱稚嫩的笑脸也让他不可遏制地再次想到了那个坐在花里流泪的女人。
……
尽管内心挣扎、疑惑，可是他还是在时空的自我修正下，再次忘记了她。忘记了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时，她低下头泪流满面的模样。
李瑾从那天开始，不再天天对着蔷薇，也不再管自己的职责。
她不想再写世人的命运了。那对她多么残忍。
她把职责交给了九岁的李瑜。还请了人来负责李瑜的吃食，然后一天一消失就消失大半天。
那个下午，是李瑜第一次看见叶见衣。看见这个让她的母亲牵挂了半辈子直到去世的男人。而她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蔷薇花枯萎的声音。
那是母亲的爱情枯萎的声音。
在那个盛大的夏天，满院蔷薇花轰轰烈烈地开着花，却也轰轰烈烈地凋谢。像从盛夏到了深秋。鲜红的花瓣混入泥泞里，再也没有出来。
而我还看到和它们一样的是——
我看见母亲的爱情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