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现代(1 / 1)
我在伦敦的时候去过国家肖像画廊,里面收藏了许多伊丽莎白一世的画像,女王们被裹在华丽的衣装里,身上披着无数的珍珠、宝石与各色饰物,让人感到目不暇接,已经亡故的画师曾经像我这样站在画前耐心地将每一颗珍珠的高光提亮。在诸多十六世纪的画作中,有这样一幅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身穿金色织锦、腰间斜跨银饰短剑的男孩站在一扇繁复绘饰的橡木屏障前,年幼的身体伸展而轻巧,他下巴的线条柔和,神情漠然,通透的幽蓝瞳眸无知无觉地与观者的注视交错,显得志满而高傲。男孩似被浸润于明亮的天然光源之中,廊柱撑起的回廊全部都有拱顶,那面宽大的象牙色屏障装饰着涡卷、莨苕叶、花瓶、玫瑰花等浮雕图案,巧妙地吞并了画中人物那咄咄逼人的蓝色瞳孔。
爱德华六世?我不禁这样想。肖像旁的标识上写着它出自荷兰画家小昆廷·马蒂斯之手,画中人物却不是爱德华六世。好吧,这无所谓。我略过了这幅画,沿着宽阔的走道向前踱去,想把手里攥着的糖纸扔进公共垃圾箱,结果那糖纸三番五次地掉出来,发出窸窣的声响。我不得不狼狈地撅着屁股重拾起它,在这过程中看到了自己关节突兀、奶油般浑圆冗动的小腿,直起身的时候却听“咣当”一声,垃圾桶的不锈钢盖摔落下来,在奶油色的大理石上左右晃动。
丽娅漫不经心地倚在我所在的这张餐桌上,倒弄了一会儿点餐笔,忽然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感到吃惊:“什么?我?”
“嗯哼,什么样的?”
“Lana Del Rey那样的吧,我不知道。”我靠在沙发软垫上,瞅着自己扣咖啡把手的食指。
餐厅的白色隔窗门突然被推开,五个大男孩走进来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丽娅离开了我的桌子走过去为他们递菜单。那些年轻人白皙而紧实的身体被一尘不染的玻璃映现出重叠的倒影,打湿的头发顷刻融入了餐店里那明丽清新的空气,甚至还滴答滴答地落下属于那湖泊的水珠。我转头打量他们,又随即转了回去。他们的声响鼓动得整洁闲适的餐店多了些异样的杂乱,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杂乱缓然平息,蜕变为在另一维度里灼灼闪烁的深邃与迷幻。然后我听到了他们忽明忽暗的说话声。
“我不会承认自己比别人差,绝不会,没人能让我承认这点。我跟你说,我真是厌烦了那样的论调,受不了。”
“没人想承认,但有时候事实就摆在那儿。”
“咱们还是把下次的测试应付好再说吧。我以后可能就没那么多时间和你们出来玩了,老师说了,我这星期必须要把课题作业交上去……妈的,就好像你们都不要写似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在思想上,确实是没人能超越我们本身的。你难道没这么想过?就比如说在感情充沛,理解的水平那方面,你会觉得别人的感受超过了你吗?不可能,我的感受即世界……”
我听见了他们的话,压制住心脏的跳动,拽过手边的便利贴纸匆匆写了一段文字。写完后用指腹刮滑纸页的边缘,读着那些写下的句子,直到丽娅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碰碰她,“他们点过了吗?”
“没有呐。”她回答说。
“帮我把这个给他,别说是我给的。”
“给谁?”
“棕色头发的那个。”
丽娅看了那群人一眼,语气中带着不耐烦:“他们有三个都是棕发。”
“哦,是吗?”我转过头看了看,说:“那就给靠左边的,他长得好看。”
“好吧。”丽娅拖长了音,挪动步子走了过去。
那个男孩在起哄声中打开了便利贴纸,他扫了两眼嚷道:“这他妈是什么?”
“拿来瞅瞅。”另一个男孩抢过了纸片,看到上面写着:菲利普,我知道你叫菲利普,不要和我争辩这个问题。今早你游泳时经过的那个建筑是霍金斯和德雷克第三次出航途中停留的地方。1568年,他们指挥着女王的战舰‘米尼翁号’把国内繁杂的特许专卖令和扭曲变幻的博教堂抛于身后,他们意气风发,金色爱发勾连左耳的珍珠耳坠在海风中打着卷儿……哦,让你同伴们的声音小一点。他们意气风发,心中怀揣着英格兰并非世界边陲这一信仰(实则是埃尔·多拉多的传说频频侵入梦境),却不幸遭到西班牙的袭击,弃‘米’而逃,在船的沉没之地留下了‘埃尔·多拉多’这一奇观。这座过山车在蓝天下生产非法的粉红泡沫,承受着流驶时间的最后一滴毒液渗入其骨骼,却还要忍受那些游客在空气中留下的经久不散的鬼脸和惊叫。那太过卑劣,无视商家在公路旁打出的‘游乐胜地’的招牌是那些人理应做出的选择,静默、绝对纯净、空无一人直至锈蚀才是‘埃尔·多拉多’最终的归宿,它的命运早已在你我坐在这里前就被镌刻进历史,但那不比我们的初遇早。我也要离开这儿了,菲利普,我并不是它的守护者,所以命定如此。不要试图找我。埃丽诺。
丽娅晃动着屁股从我的身边走过,她不会出卖了我吧?我坐在软皮沙发上轻晃着脑袋,直到听到了一些声音,哦,不,他们好像要走了。那些男孩们温热的身体从我的身边悉数移过,运动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很是难听,我感到难堪,起身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人停在我的旁边,我感到心脏猛烈地抽动,弓腰想藏到桌子底下。这个男孩面对我,显得有些摇摆不定,眼睛还紧随已经走出去的伙伴们,他说了一句:“霍金斯不是打劫西班牙的吗?”
我侧转过身子,假装着随意的语气:“嗯,也许吧。但那都是四百年前的事了。”然后他就匆匆地离开,追上了朋友们。
我依然坐在那里,心中的波澜翻滚交叠,久久无法平息。菲利普,有一些事情我又怎么能告诉你。曾经,一个寸头金发、生着碎晶钻般蓝眸的年轻人的出现打乱了这些,搅扰到这如水的梦境——他身穿白色皮衣站在湖色的隔断玻璃前凝眸望着那个少女,在粉红色的过山车上和她并肩疯狂。一些东西显然选择了遗忘……
狗身上总是有糖渍、乳酪和□□的味道,就像他,爱德华躺在她怀里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在抱着一只小狗,但卡洛琳本人不喜欢这个比喻。她时常望见一只豆色的小狗提着腿进出塔楼,随着晃悠悠的步伐抖落垂耳,她对此嗤之以鼻:那是他,不是她的小狗。布里吉特也曾让爱德华躺在她的身上,像母亲一样慈怜地抚弄他柔软的金发,这样的次数不多,卡洛琳撞见过一次,更多时候她看到爱德华时他都和男孩们在一起,是啊,他会长大,去伊顿,去剑桥……去那些与她无关的地方,认识与她无关的人。自卡洛琳摸过他以后,她总是自觉羞愧地避着他,心里害怕他对她说些难听的话,但爱德华并没有刻意躲避她,实际上,爱德华从来没有让她难堪过。当然了,卡洛琳和这九岁的男孩也实在没再有什么交集,除了在卡洛琳央求伯爵让爱德华离开布鲁厄姆庄园。伯爵显然不会对这种小事上心,不过他告诉了自己的女儿一件事,这件事与她过去的见闻遥相呼应。北方发生了叛乱,这她已经知道了,因为西班牙人并没有如约派遣援兵,叛乱很快被镇压,几个拥信天主教的大贵族只能盘踞于北方边境预谋下一次的进攻,卡洛琳迷恋过的诺福克公爵则因为与玛丽·斯图亚特的联姻谈判失去了女王的宠信——就在这样的一段时期,卡洛琳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个她未曾注意过的姑娘变成了另一个人。是你吗?不。为什么不是呢,难道你的面容不曾变改?寰宇间怎样的力量,使时间执拗地不肯在你的脸上移动分毫?
“啪”的一身,那面湖色的隔断玻璃发出骤响,一个女孩安然地站在玻璃的另一侧,我惊恐得睁大了眼睛,那个少女轻轻地舔舐着玻璃,好像她认为自己能轻易地跨过去,两个维度恰通过一面通透的湖色玻璃墙回旋融合。那不是我,我心里想着,缓缓地将手伸了过去,“卡洛琳,来吧,到这来。”那个死于十六世纪的女人就这样步入了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由一座过山车、深蓝色的楼梯过道和阳光下欢闹的人群组成的,无数面钢化玻璃围绕着那些齐整、剔透的建筑闪着光亮。我牵着那个女孩离开了这里,我们在走动的时候默默无言,好像前世已经足够了解以至于无需再说什么破坏这种奇妙的状态。
我们在附近的宾馆要了一个房间,她陪着我走了进去。房间因为拉起了百叶窗所以显得暗淡无光,不过这也很好,足够宁谧。我和她躺在床上,卡洛琳的秀发如波涛般垂下,她轻声对我耳语:“我知道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不会辱骂我、抛弃我……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倒影,我也是。”
“不,不,”我握住了她的手,“不是这样的。我们安然面对彼此是因为刚开始相处……而且我们分享着相同的秘密。”
我们在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我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什么都没有。我已经知道我要去哪里了。我奔向那座过山车,最终在白色的扶手前停下了脚步,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旁边的停置的座椅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面前湖波轻摇,一派美好。“嗤”的一声鼻音,我急忙回头,是那个在餐馆中同我说话的年轻人,他站在那里仿佛已经被凉风侵染了很久,眼神却坚定:“这座过山车的下面到底有什么?”
“黄金国,还有一具被冲刷百年的少女遗体。想陪我看一看吗?”我冲那个可爱的男孩伸出了手,又随即缩回,做着举枪的手势慢慢向后退去,清润的天空播撒余晖,凉爽的风裹挟我的四周。我爬上栏杆,大喊一声:“天佑女王——”然后跳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