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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藏身浓云背后,只露出刀锋一般薄薄亮亮的光滑。苍穹满幕深蓝,第一颗流星划破天际之后,流星接二连三陨落,划出炽烈的弧线,霎时间星芒如雨,半壁天空犹如被火点燃,璀璨异常。
华莲登上城楼远眺。白宁枫在她身侧:“陨星雨?你喜欢看这个?”
华莲仰头观望了一会儿,恰逢楚无霜登上城楼:“今夜天星尽摇,恐有乱象,我已吩咐守城将士全神戒备。”
“华莲你看!”白宁枫腆着脸,手指遥指远方天际,华莲本不打算理他,可不经意扫了一眼,却见远处有山道上有依稀火光,她定睛看去,那火光跳跃不定,宛如混杂于星芒之间,烟尘滚滚之下极难辨认。
“是骑兵!”华莲猛然惊觉,楚无霜也凑到栏杆一侧眺望,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白宁枫察觉出两个人的脸色不对:“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是朝碧城的方向来的。”华莲转身对身后的侍卫说道,“吩咐下去关闭城门,准备迎战!”
“关城门?”白宁枫,“南静刚往那个方向出城去了。”
“她这时候出城做什么!”楚无霜思忖片刻,抬眼望了华莲一眼,“我去找她回来。”
华莲不做声,只点了点头:“你去吧,尽快回来。”
白宁枫疑惑不解:“不是有敌袭吗?你现在出城……?”楚无霜闻言促狭一笑:“就是因为现在有敌袭我才要出门呐。你想,若是华莲现在在外面,你去不去寻她?况且城内有华将军跟蒋大人,必然万无一失……”
华莲打断楚无霜:“这时候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快去快回,务必把南静带回来。”
楚无霜飘然而去,不忘提醒:“今夜不论如何都不要开城门,哪怕我在外面。”华莲目送楚无霜出去的背影,一脸肃穆地应了一声,转而白宁枫:“你回城内去。”
白宁枫惊诧一瞬,忽然执拗起来,目光笔直望向华莲的眼。他双颊因激动而升腾起红霞,嘴唇微微嘟起,眼神热切:“是说这里危险的意思吗?那我更要跟你在一起了!我会保护你的!”
只求你莫成累赘啊。华莲怔了怔,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这样的表情,让人怎么拒绝?
楚无霜在山道找到南静,不由分说将南静拽上马背,撂下一句“回头细说”,一路俯冲而下,弄得南静手足无措,忍不住抱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抢人回去压寨呢。”
哪料已经到得城下,两侧山岭间发出巨响。楚无霜回眼望去,黑色的骑兵团宛如黑色的山洪奔涌,这一瞬,黑色战甲遮蔽了星芒,仿佛整个世界陷入巨大的黑暗之中,回归天地混沌的最初。
百里山川如无人之境,地崩山摧之间骑兵瞬息而至。
视线再次清明的时候,骑兵团已突兀在面前。楚无霜瞳孔紧缩:“这是……缩地之术!”缩地之术,借天时地利,使用五行幻阵,化千里行程为短短一瞬,无怪乎根本找不到他们的据点。然而幸好这种术法所需条件甚多,耗费极大心神,数十年间才能得见一次。
楚无霜勒马回身,与骑兵团遥遥对视。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淡定一眼扫过:骑兵团毕竟孤军深入,精而不多,以弓、枪为武器。
城楼上倏然有火光燃起,像是被两股潮水簇拥着,楚无霜与南静正在风口浪尖。
感觉到南静抱着自己腰的双臂更紧了些,楚无霜飞快在她手背拍了两拍:“别怕,不会让你有事。”
万千人之间,他这声调平缓的安抚似有渊渟岳峙之能,对峙兵哥铁马,心却稍安。
几人疾驰而至,与楚无霜擦肩而过,手中□□迎头刺出,楚无霜横剑当胸,枪剑交击,铮然之声不绝于耳。楚无霜委身,驭马于几人之中折回,长剑画弧,直取马腿,近身的人纷纷落马。一柄□□直刺楚无霜肩窝,眼见要将他挑落马下,楚无霜一剑横扫,鲜血如泼墨霍乱长空。
余下几人仓皇逃回本阵。阵前箭弩齐齐指向楚、南二人,已盈如满月。
山间黑潮翻涌,天上皎月清辉。只待将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便避无可避。
距城楼尚有数十丈距离,楚无霜心里一沉,回城之前,自己跟南静足以被射成刺猬。
楚无霜咬牙切齿:“怎么可能……让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楚无霜只觉得心里像是烧着了一团火,这团火蔓延到五脏六腑,几乎令他眼前一花。楚无霜摇了摇头,血气翻涌的感觉更加强烈,他猛提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冲进敌阵!
楚无霜手握剑柄飞速旋转起来,剑身成盾,罩住他与南静。楚无霜身上挂了彩,鲜血被长衫墨色压了下去才不显。南静伏在他胸前,不知不觉间,衣衫已被濡湿一片。
单骑的悍勇,令人动容。战马脑中中箭,嘭地一声栽倒在地,在地上动弹几下,再也爬不起来了。楚无霜扫开射来的箭矢,脑子里蓦然响起轰鸣声,一阵眩晕感席卷了他。潮水般的呼啸声像是来自灵魂深处,挥散不去,层层翻涌,直至灭顶。
楚无霜后背灼热有如火焚,剧痛深入骨髓。
他在包围之中发出困兽一般的咆哮,连战马亦被震慑得踯躅不前。
后来南静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瞬间,仿佛时间被拉得很长,每一个须臾都被定格在她的记忆里,而在当时不过一念之间。那一念之间,近身的枪堪堪刺来、飞来箭矢还未落地、陨星坠入深渊,炸出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南静只觉得腰侧一紧,正要问楚无霜做什么,又觉身体一轻,宛如被一阵风带起,扶摇直上。
众人错愕之时,人已不见。再抬眼,一对白羽翔于远天,飘渺得仿佛不曾出现过。
南静俯身回望,城外黑色军阵如同墨云翻滚,背后陨星燃得天幕亮若白昼,天地倒转。骑兵箭矢如暴雨,堪堪在脚下落空,只要毫厘之差,自己跟楚无霜都会被射成刺猬。
有湿润的东西滴在南静额头上。“下雨了吗?”南静疑惑着仰起脸,瞳仁里倒影着楚无霜的侧脸。绚烂天幕中,楚无霜身后凝聚出来一双无瑕白羽,像是皎皎月华落入凡尘,美得惊心动魄。
“无霜……凝聚出了双翼?他是什么人?”南静在心里喃喃。
与那令人窒息的惊艳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楚无霜脸上狰狞而扭曲的神情,他拼命咬紧牙关,声线紧张而嘶哑,也只有拼命咬紧牙关,他才不至于在半空昏阙,令两人坠地而亡。南静这时候反应过来,方才低落下来的水珠,正是楚无霜脸侧的汗滴。
黑潮渐渐逼近城楼,城楼上无数箭雨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已经……安全了吧?”楚无霜双眼好似不能聚焦,只淡淡扫了一眼,半空中,南静便随着他漂移。
狂风在耳畔呼啸,吹得发丝狂乱飞舞,南静惊得连忙死死抱住楚无霜。
楚无霜背后的双翼像是枯萎的花瓣,经风一吹,层层散落,碎做尘埃。
高处跌落下去,虽说是楚无霜仰躺着倒下去做了南静的肉垫,南静也被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趴在楚无霜的胸口:“无霜?”
楚无霜双唇张合,似乎在说什么,南静凑到他身前去听,他话语含混不清,到处喷出的气体热得吓了南静一跳。南静试探着碰了碰他的额头:“无霜?”
楚无霜恍惚之间听得见南静的声音,然而凝翼的位置仍有剧痛叫嚣,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外伤导致他发着高热神志不清,被南静冰冷的手指触碰上,下意识地往她手背上贴。
凝翼的缘故!南静飞快在脑子里思索着,他这样才华横溢却从来在家里受到排挤,或许是因为半妖血统的缘故,千般掩饰,一朝显形,反而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的性命。
南静就近取了些水喂给楚无霜,撕了衣角沾上凉水替他擦了擦汗,将他翻身过来,见他背后一片血肉模糊。
南静伸手碰了碰,尚在昏迷之中的楚无霜像案板上的鱼,被刺激得弯折着弹起,又重重栽下去。南静咂舌:皮肉伤倒还是次要,骨头有些畸形,是十分棘手的伤。
扒开楚无霜的眼皮看查看。楚无霜醒过来了片刻,眼中泛着迷迷茫茫的光,声音轻若云烟:“南静?”
“我在这里。”南静使劲握住楚无霜的手,试图告诉他不用担心。
“你……没事吧?”
南静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含混地疼着,引得她唇角弧线缓缓上扬,最终完成一个苦笑:“你其实也并不比白宁枫聪明多少。”
“说什么?”
南静凑到楚无霜耳边,吼道:“我说,我没事。但你后背的伤口必须处理,忍着些!”
楚无霜试图依靠树干站起来,颀长身形晃晃悠悠地,站立不稳,却还要往前走:“不知道城里情况怎么样了,我得早些回去。”
幸而南静就站在他面前,扶住了她:“你冷静点!我知道你担心城内的情况,但是城内华将军跟蒋都护在,他们谁也不会比我们更危险!你现在站都站不稳,就算能到城楼,也只能是个累赘!”
南静不知确定自己的话楚无霜听没听见,反正那会儿只觉得肩膀一沉,楚无霜的下巴压在自己肩头,紧接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转嫁到她身上,重得她想直接将他推翻在地。
然而她却只是吃力地扶住了楚无霜。南静心里想,这样洁白无瑕的羽翼,真想再一次见到啊。
水和一切可用的布料都被征用来做伤口处理的道具。南静握着楚无霜那柄削铁如泥的剑,狠下心在楚无霜创口钻进去,剔除着翼骨附近的腐肉。
钻心的痛令像是令楚无霜跌进了无穷无尽的噩梦,在半梦半醒之间冷汗涔涔而下。包扎停当的时候楚无霜也没有了声息。南静手指伸到他鼻头下探了探,确定他呼吸平缓,狂乱跳动的心才归了位。
夜很深了,流星还在间或陨落,星芒如瀑,长长的彗尾将苍穹割裂得支离破碎。
南静抱膝坐在楚无霜身边,男人的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彼此。
这样深、这样寂寞的夜晚,只有流星陨落至天明。
碧城紧闭城门严阵以待,城下一地横尸,昭示着前夜的战况。有士兵在城下逡巡,看见还没死透的敌人就去补上一刀。
稀薄日光之下,两条人影被拉得很长。
南静让楚无霜一手搭在自己肩上,蹒跚行至城门前。
[09]
打从被南静半拖半扛回来,楚无霜就一直昏睡不醒。城楼下兵戈铁马,他在连连噩梦之间全无所觉,将醒未醒的时候隐约觉察床前朦朦胧胧有个人影,眯着眼瞅了一会儿确定是南静,本想再次睡过去,却被南静的惊呼声给吵清醒了。南静几乎一个箭步冲到他眼前:“你醒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楚无霜努力睁眼看着南静,却迟迟等不到下文:“什么事……这么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南静垂下眼去不看楚无霜:“你的翼骨……那天晚上你跌落之后已经畸形了,我只好将畸形的部分给削掉,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对不起。”
楚无霜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了什么:“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那么疼。”
南静不确信地问他:“也许你以后就再也不会有羽翼,再也不能飞了啊!你真的……不伤心,不难过?”
“呃……我从小知道自己是半妖之身,幸而从未展露出与人有异的形貌才得以存活至今,没想到却因祸得福,用双翼换性命,已经算是赚了。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救了我。”
[11]
再回长安城,已是百花绽放的时节,楚无霜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遥遥回望碧城:“我们都要回城了,有什么事皇帝这么着急让人送手信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儿太大了,”华莲扶额,将李明德的手信随手抛给了楚无霜,浑然不拿它当回事,“逼急了我可真敢上京拼命。”
楚无霜接过手信从头看到尾,竟是楚家撺掇着希望皇帝给楚无霜、华莲指婚,两家结好。谁都知道华莲跟白宁枫的婚事本是木已成舟,因李明德谋逆篡位才不了了之。眼下李明德只道有心补偿功城,适逢楚家有此提议,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二人永以为好。楚无霜:“这可真是够……胡闹的。”
华莲:“我这就修书于李明德!做了皇帝难道这么闲吗,要来乱点鸳鸯!”
“有杀气啊,”楚无霜躬身一揖,展眉笑道:“那么无霜就在此谢过!”
华莲骤然发作,将楚无霜逼到墙角,低声问:“他……到是……什么人?”
她猝然发难,楚无霜被华莲逼懵了一下,旋即开始眨巴眼:“什么?谁?”
“别装了,白宁枫。”
楚无霜挠了挠头,这个白宁枫的专属动作他做起来也不怎么顺手,脸色有点尴尬:“你看出来了啊?”华莲放开楚无霜:“早就看出来了。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出他的脱胎换骨?”
楚无霜继续挠头:“其实……说来话长。他是草木的灵体所化。他是在皇陵里面凝聚成形的,我那时候让他走他却不肯,当时就说,他是为了找一个人才凝聚成这个样子的。后来就……见到了你。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从不说破?”
华莲眉头越拧越深,不知道如何回答楚无霜。楚无霜斜指:“他们来了。你以后去哪儿?”
“回边疆。”华莲看见白宁枫越,转身就打算离开。
白宁枫一脸委屈,楚无霜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人是别人的替代品。其实你的举动已经感动了她,你只要方法再对一点点,也许她就会跟你走了。”
白宁枫果然跟在华莲身后小跑起来:“阿燃等等我!”
南静也跟上来催促楚无霜:“走啦,命都是我救回来的,不可以只为了楚家连命都不顾啦,以后就给我打工七十年。”
楚无霜回之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南静眺望走远的白、叶两人背影:“我最近很好奇灵体怎样学会人类这么复杂的情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