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故去的事(1 / 1)
我记得自己被封印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回忆起过去的事。后来日子久了,时间沉淀了,爱恨也终于不那么波涛汹涌的时候,我才渐渐能够回忆起那些所谓的往昔。
那时封城还在,顾楚还在,林悠还在,姚安也还不叫姚安。宋临远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宋渊,寄望他以后眼界开阔,学识渊博,走出这一座与世隔绝的城。
他做到了——以整个封城为代价。
我是被血的味道诱惑着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我见到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在不远处的坟茔上飞舞。低矮的墓碑上刻着两个几乎快要认不出形状的名字。
姚安跪在坟茔前,一片一片地烧着纸铜钱。他的背压得很低,右肩上的血迹沿着手臂蔓延得到处都是,却是已经干了。沾了血的纸钱被他挑出来放在一边,如同开了一片血色的海棠花。
我张张嘴,怔怔地看着坟头被风雨磨蚀得看不清楚的名字,一时竟觉得喉头生涩难忍。
宋临远,周娴。
那是宋渊的双亲。
姚安背对着我,清雅温润的嗓音透着一丝沙哑,像是在惆怅: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回来看过他们了。顿了顿,他回过头说:你把这里藏得很好,我找到他们,花了二十年。
我别开头:你以为我那么好心,杀了人之后还能帮他收尸?
没有听到立时的回应,他只是一点一点抚去墓碑上面堆积的灰尘,温柔得像是在追忆些什么。很久很久,才终于说:对不起……
我正想讽刺他,却听他继续说:林悠,谢谢!
我不是林悠!
下意识惊叫出声,他愣住了,我亦然。
我看到他眼底缓缓溢出来的笑意,恣意泛滥,最后汇成一片汪洋大海。
我闭上眼,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第一次听他醒着的时候说出这个名字,我讶异于突然涌上心头的不知所措。
顾楚曾经说,我和林悠长得很像。要是遮住眼睛,她可能都分不出来谁是谁。可是曾经这个世上是有人分得出的,只是后来,他亲手把我封印了,死了。
心口骤然抽痛了一下,我想自己还是太天真。也是,手中沾了那么多鲜血的我,哪会有闲心替人收尸呢?本来就如同双生花的两面,林悠和我就是善与恶的两个极端。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宋渊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没有长牙,只能噘着手指流一下巴的口水。本来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湿漉漉的眼睛转过来看到我时,他咧着嘴,对着我咯咯地笑,模样柔软得让人觉得整颗心都要化开一样。
我轻轻拍他的脸,那张皱巴巴的脸皱得更紧,然后“啊呜”一声,像是吮乳一般含住我的手指吸。吸到一半约摸是觉得什么也吸不出来,便吐出来嘤嘤呜呜地哭。哭一阵,含着眼泪看我一会儿,发现我不去安慰他就继续哭。
他的手脚还不大利索,拽着我身上全然不合身的破衣裳,一个劲往我怀里钻,脑子里轰炸般炸开他的意识:阿妈抱……
后来有一天他哭着告诉我,他的母亲死在他出世的那一天。那个名叫周娴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献出了生命。
我那时就知道,宋渊比我幸运。
我陪他玩了一个上午,然后被宋临远用咒术赶了出来。我听见屋子里宋渊的哭声,以及脑子里炸开的他的意识。那样孤独无助的“阿妈”,听得人揪心。
眼前是宋临远沉黑的脸,和我周身的黑气一样不好看。
他关了一半的房门,闭上眼低沉着说:走吧,不要再回来了,封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迷茫地看着他,咿呀学语的口齿还不那么清楚:阿爸……
他霎时哽咽,通红的眼掉了两滴眼泪。他一擦手抹去,勉强笑着揉着我的头发:好孩子你要听话,投胎去吧。是阿爸没有福分,这辈子做不了你的父亲。
我哭着叫他阿爸。
宋临远抹了一把脸,沉默着背过身去,然后头也没回地锁上了门。门里传来低沉的声音:别再来找小渊了。
他的话像是砸在我身上一样疼痛难忍。张蓉蓉看不见我,四岁的林悠看到我就逃,一句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知道我的存在,却不愿意见我,甚至不同意我和宋渊接触。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被舍弃的。这个给我起了名字的男人,他不要我了。
隔着一扇门,我听见宋渊哭得更凶了。
十六年后,宋临远死在我手上。那时他趴在地上,说:我这一生做错过很多事,可就算从头来过,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这一生,我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是没能在小渊他娘活着的时候对她好一点。孩子,阿爸求你一件事。我死后,把我和她葬在一起吧。
我那时是怎么说的?
哦对,我踢开他:宋临远,你为什么总是在等人死了之后,才觉得对不起呢?我告诉你,即便你死在我手里,我也永远不会为你的死掉一滴眼泪,更不可能完成你的任何心愿。你早就不是我阿爸了不是么?
我说宋临远,你该死!
我那时想,他给我起了名字,可是从小到大,却从没有叫过我阿简。一次也没有!
阿简,你杀阿爸的时候,真的解恨吗?姚安突然问我,神色凄迷。
回忆收棺,我拉回思绪,却答非所问:我要是不恨他,怎么会杀了他呢?
解恨吗?这个问题我想过太多遍,从来没有答案。像我这样满手血腥的恶鬼,大约只有在别人手中魂飞魄散的时候能让人感到解恨,自己却永远不能体会到那样的感觉吧。
姚安却回过头,哑声问:那为什么要把他们埋在一起?
眉心突然一跳,我愣住。良久才回神:我哪有林悠那样心善?不要搞错了姚姚,不然她可该要生气了。
酸味儿怎么这么浓,你是在发脾气吗?他忽然抬起头,嘴角挂着一点笑意,像是讽刺我的莫名其妙。
脚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我想说不是,却说不出口。
姚安说:这是阿爸最后一个心愿。阿妈过世后,他想了她一辈子,也痛苦了一辈子。你能把他们葬在一起,我应该感谢你。
我说笑话!你见过谁杀人之后还好心地替人收尸的?
他盯着我,说:他欠了我阿妈一辈子,但除此之外绝没有亏欠过任何人。宋简,你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次也没有出来过,从来不知道他曾为你做过些什么。
我说:我不需要知道。他早就不欠我什么了,从我取走他的性命开始,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但是这样的话,从你这样满手血腥的人口中说出来,不觉得很讽刺么?
我清晰地看到他肩膀一抖,良久才说:阿简,我欠了你,可你却欠了整个封城。
我看向远方,想他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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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一个被封城遗弃的孩子,没有出生就死了的连弃婴都算不上的孤魂野鬼,多多少少还是与众不同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些事情,但鬼的记忆似乎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当年宋临远被张蓉蓉勾引,直到她怀上孩子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倾心喜欢过的这个女人早已经是有夫之妇。他曾为她偷偷布置的新房,最后却成了一生的笑柄。
林海发现后自然不肯放过他们,死活要张蓉蓉把孩子打掉,不然便要休了她,带着三岁的林悠远走高飞,再也不让她找到。
我一直不清楚在她心中宋临远是怎样一个存在,但是当林海提出休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打掉孩子,和宋临远撇清关系。
宋临远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答应娶周娴为妻。一年后周娴早产,她拼命生下了宋渊,自己却香消玉殒……
我清晰地记得我那时是两个月大,甚至还没有完整的形状,被张蓉蓉堕下来时是一团乌糟糟的东西,血肉模糊。我迷茫地趴在她的身上,她苍白着脸喘息,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蓉蓉,她就那样躺在那里,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没有人照顾,也没有人安慰。
我用头拱她的手,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一直躺到月上中天,她缓缓翻下床来,膝盖砸在地上。她麻木地跪了一阵,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空荡荡的小腹,哭得无声无息。她就那样跪了一宿,直到听见公鸡的鸣叫,才如木偶般一步三倒慢吞吞地挪回了家。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我一眼,或许是看不到,所以也看不到穿过稻田时那道光将我弹开数十步,再也近不了她的身。
我回头,只看到一道踉跄苍老的背影。他顿了一步却没有回头,失魂落魄地离开我的视线。
同一天,城西的顾家主母也诞下一名面黄肌瘦的女孩,满脸的褶子,长得很不好看,却被顾老爷抱在怀里哄了一个晚上,真正掌上明珠的待遇。
我一路游荡着飘到她家房顶,一片喜洋洋的情景让人感觉很陌生,却厌恶不起来。
我是被顾楚的意识吸引过去的。
她比我早了一刻钟,彼时的她也是小小的一团,皱巴巴连眼睛都不大能睁开。大眼瞪小眼,她咯咯地笑,噗噜噗噜地吐着口水。
我们都不会说话,只能用本能的意识交流。
当时年少不知事,我说:你长得好丑。
于是她吐了我一脸的口水,我甩了她一巴掌。
后来我便在她家住下来,一起长大一起玩,形影不离……
为什么又是顾楚?
声音一字一顿地敲在耳边,我蓦然回神,温软的气息正在耳根游离,隐约带着一丝愤怒的急促。
他竟然在生气。他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捅开他靠在肩头的脑袋:你这么喜欢对我下咒?偷看我的梦境有意思么?
他似笑非笑地摊摊手,语气意外地别扭:我还以为至少能看一看以前的自己,但是张蓉蓉都看到了,我却连个脸也没有露。阿简,我就这么不堪入目,让你连想一想都不成了么?
我觉得好笑:我一想到你,就只能想到顾楚的死。但是和她出现在一个画面里,你还不配。
我看到他握紧的指节微微泛白,正要觉得得意,下一刻却被他紧紧拥进怀里。他的头埋在颈窝里,带出微许湿意。一时回不过神,只听他说:我很想你……
我愣了愣:姚姚,我不是林悠的影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手臂。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如果我跟她不是同一个母亲,或者长得没有半点相像,你是不是就能放我自由了?
拥抱的身躯突然一颤,肩头突然被他咬住。我不想反抗,他用了力,牙齿刻进皮肤里,像是要吸出一口血。
可是鬼哪会有血呢?
我随他抱着,然后听耳侧咬牙切齿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字眼:不会,我说过你想都不要想。
我说:林悠死了,顾楚也死了。她们投了胎,把什么都忘了。
他停下来,没说话。
我曾经以为,我也是有那么一点幸运的。你看我碰到了小楚,她跟我一起长大,相互照顾。我还有一个不会讨厌我的弟弟……
他终于开口,沙哑地:你别说话阿简。
怎么能不说呢?我从没有想过,我最看重的那个少年,有一天会心狠手辣地将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姑娘送上祭坛,抽干她所有的血,然后……
他叹了一声,打断我的话:如果我说,顾楚还活着?
什……么?
他退来半步的距离,渐渐起身,眸中的锐利清晰可见:如果顾楚还活着,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她,还是我?
这个问题不需要犹豫,我说:顾楚!
他笑着,眼睛却骤然冷下去。他掐着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吐出字来:想要找到她,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