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夜深细听芭蕉雨（1 / 1）

“你倒还真不怕。”凤桁容轻轻笑道，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珍贵的《四季凤鸣山》，眸色幽深柔和，似饱蘸画上山水的浓丽。

云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残留的墨水染脏了洁白的宣纸，她却未看到，只静静凝眸，不发一言。原本手中握的一叶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颜色清透，现如今也被云裳墨汁染黑。那柄扇子平日素来是云裳最喜爱的，现如今也不过是从前罢了。

凤桁容看她一眼，素手将手中原本摇着的一柄绘有水墨江南山水并提着前朝素有“点如坠石”之称的书法家李成的折扇放到云裳面前，面色平静。

昔年赵氏姐妹入主汉宫，班婕妤为求自保只得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自此在汉宫中以一弯冷月伴此余生，纵有无数才情，也全部抛付孤寂，孤芳自赏。一篇流芳千古的《怨歌行》，与早些年皇帝专宠，因为有“拒辇之德”为王太后所称赞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

班婕妤一生才华横溢，品行高洁，甚至曾被王太后与樊姬相提并论，恐怕在她极盛之时，做梦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红颜未老，便已恩消。

窗外的竹林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在夜色下远远望去仿佛一堵深碧色的墙，风来又好似一片波澜壮阔的海。那样挺拔的身姿，当初在云裳的浮云小菀中也有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云裳叫人把浮云小菀的竹林统统拔去，只留下几株老梧桐，还有几株稀稀疏疏的奇花异草。

室外夜色沉沉，不见满月，只有一片不见天日的黑。而凤桁容所居的暮苍居灯火如昼，明亮璀璨，更映的窗纱疏影凌乱，影影绰绰仿若一丛丛新画就的泼墨水彩。

耳边是远处不知名虫儿传来的“嘶嘶”声响，听在人耳中，愈发感到初夏的时节，空气沉闷燥热，此景此地，竟把夜色也衬得寂寞了。

“担心什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操心，还不如不操心。免得自寻烦恼。”云裳说着又慢慢低下头，总角上的一支海水纹青玉簪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一颤，簪头处明珠光华流转，一见便知并非凡品。

凤桁容见了只得微微叹了口气，神情似有无奈。他走进室中央的鎏金大鼎中的鹤口处撒了把香料，用一根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细细挑着，步摇的流苏在火光的照耀下明亮华丽，一下一下打在他光洁的手臂上，“你打扮怎么还是这么素？前儿我叫人给你送的那两对红宝金叶子耳坠和蓝宝金叶子耳坠呢？”

“哪有当女儿的比娘穿的还鲜艳的道理？”

凤桁容一噎，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怕，其实骨子里，是比谁都要疼的吧。南宫姨娘那里有什么好首饰我不知道，但你喜欢的，恐怕都悄悄塞给姨娘了。”

云裳未答话，也不知是承认了还是没承认，亦或是只是懒得答罢了。只是誊抄《上善经》的速度快了不少。用鹿毛和兔毛制的毛笔刚柔并济，价值不菲，上好的墨汁颜色纯正被云裳用簪花小楷写上，倒也还算赏心悦目。

“下个月上元节你便送给祖父这东西？”凤桁容停一停，压低了声音，“无论如何，哪怕是敷衍，也都得应个景儿。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云裳挑一挑眉头，只是斜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不说话，唇畔笑意幽凉如月色下疏离的花枝，眉眼处神态淡然。

看她那样子，便知是拒绝了。

凤桁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一片空空。云裳静静坐在凤桁容面前，身后是富丽堂皇的一壁屏风。那样浓丽的颜色愈显得她人影单薄，衣裳素淡。一道惊雷划破整个深黑的天际，同时也照彻了整个暮苍居，给天地带来凉凉湿意。她面貌在惊雷愈发清晰，满头青丝梳的如黑亮幽幽的乌云，却因为年纪的缘故只简单绾了一个松散总角，两鬓有长发微微垂下，轻摆如春天的柳枝，随风摇动。头上装饰简单，也只戴了根海水纹青玉簪。一道修长的远山眉下是一双蕴尽千古风流的眸，黝黑的像一池深不见底的谭。云裳面貌普通，全身上下，唯有这双眸生的最好——似极了她的生父。

她不仅身上装饰甚少，甚至就连衣裳也是最简单的。因是今夜估计有雨，便只披了一件青纱绣桃花兜头披风，简约朴素，不仔细瞧，绝不会想到她便是凤家当家家主最喜爱的女儿。

鼎内香气慢慢飘散起来，甜香润肺，清心静气，很是安神。衾衾的白雾笼罩着他的面容，凤桁容一时分不清她的笑究竟是真心还是一种习惯，只听她漠然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说得真好，不过是一场繁华殆尽，金粉剥落，洗尽铅华，歇罢舞裙。凤桁容闭住眼，而灵魂却仿佛游弋到他还未出生的以前。若他生母当年可得祖父一分喜爱，祖母一分赞赏，恐怕就不会死的惨了吧。

血崩，好个血崩，堂堂公侯之家，原来连当家主母的滋养之物都备不到吗？只怕不是血崩，而是有人根本不希望他能和母亲一起活着吧。当年三弟轻容出世的时候，当家主母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代凤家直系子弟，皆是从木从容，为何独凤轻容一个是个“轻”字！就连凤家旁系字第，也未有“轻”字啊！祖父为何知道而不加以阻止？凤轻容当年烧了他送的《燃黎图》恐怕不是为了不好学，而是因为根本不敢好学吧。

想到这里，凤桁容不禁兀自笑了，那样的笑容惨烈的几乎叫人，想哭。云裳面容不变，姿态不动如山。

这深门大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惨痛往事，纵有金作笼，玉为梁，锦幔珠帘的富贵，也不过是可怜人罢了。就像夜明珠的光辉最怎样璀璨也不是明月，可在这大宅里的人，又有那一个会在乎那一个是真正的月光呢？毕竟，无论那一束月光，都是不会照亮心底华丽深宫底处那黯然悲凉的心境的。

云裳转头，于静寂无人的暮苍斋听到大雨倾盆倒在人间大地的痛快余生。不禁暗暗想到：许秋婉那里的美妙荷花，在这场痛痛快快的大雨下究竟还能存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