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墨女X奕剑男(1 / 1)
翠微楼闹鬼。
就在练功木人旁的水池边,每晚子时出现,听说是个投水而死的女鬼,湿淋淋的大长头发,面目青白,满口的利齿獠牙,专吃年轻男子的心。
可他见到的却并非如此。
清冷的月光下,女子立于湖畔,银色的短发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长裙的裙角在微风中翩跹。
他一愣,很快回过神,出招虽略有迟疑,但手中的长剑仍旧以风雷之势向前刺出,剑刃刺穿了女鬼的身体,却并无刺中实体的感觉,他暗暗一惊,想抽剑回招,可长剑却像是被固定住一般丝毫不动,紧接着,女鬼的身体陡然化成一阵黑雾,那黑雾以长剑为中心旋转成一道漩涡,像是凝结的墨汁般于半空中骤然炸开,冰冷彻骨的阴寒之气瞬间卷至他的面门,饶是训练有素的奕剑弟子也吃不住这一击,他双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地,长剑脱手,旋转着从空中落下,倒插在一旁的竹林中。
他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浑身发冷,寒气顺着经脉侵入骨髓,令他无法站立。他勉强抬起头,月光下,那身着黑白双色长裙的女子依旧立于湖畔,银色的发丝一动,女子缓缓转过头,他全身冷得发颤,血液仿佛都冻成了冰,却硬是咬着牙,瞪着眼睛朝那女子看去。
青白色的肌肤衬着如血般红唇,蓝色的双眼平静无波。
那双眼睛中,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做好被这女鬼拆吃入腹的准备,就等她张嘴亮出满口的利齿獠牙。心里正想着是自己技不如人,被活吃了也算活该的时候,那女子却像是没看到他一样,缓缓地又转过头去。
“……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他手一撑就从地上跳起来,拖着冷得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女子,怒气冲冲地质问。
女子复又转过头,他比她高半尺有余,低下头刚好看进那双蓝色的眼睛,宝石般清澈透明的瞳仁中,他看到自己正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他一怔,想道歉,忽然想起这面容姣好的女子是个女鬼,自己跟个女鬼道哪门子的歉?更何况还是个交手一招就把对方兵器击飞的女鬼,丢了这么大的人,又打不过她,倒不如让她吃了干净——
正想着,就见那女子又缓缓地转过头去,目光不曾在他身上落下分毫。
“你——!!”他怒气冲冲地开口,却见那女子右手一抬,他以为她要以手为爪掏他心脏,本能地向后一躲,耳边只听嗖地一阵风声,女子素白的手中多了一条乱蹦的活鱼。
他吓了一跳,还被那活鱼甩着尾巴溅了一脸水。
那女子仍旧不看他,细白纤长的手指一抹一挑便摘下勾在鱼唇上的鱼钩,弯腰将那尾活鱼放入脚边的竹篓,二指探入腰上挂着的布袋,夹出一条仍在扭动着的肥大蚯蚓挂在鱼钩上,胳膊一甩便抛钩入水。
他怔怔地看着那女子做完这一套动作,优雅端庄如同书香门第的闺秀。
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他像是不相信一样低头朝装鱼的竹篓看去,竹篓已然半满,草鱼、鲤鱼、小黄蟹什么都有,他凑得太近,险些被一只奋力向上攀爬的长钳蟹夹了鼻子。
“你……在钓鱼?!”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女子双眼盯着在湖水中起伏的鱼漂,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不吃人?!吃鱼?!”
女子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怎知你说的真假?为了奕剑一门的安全,我必须除了你这个妖孽!”说完伸手便去摸剑,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剑早就被打飞到十几丈外的竹林里去了。他想去捡,奈何体内寒气未散,一瘸一拐地不好走路,等捡回来天都亮了,可若不去,失了趁手的兵器,又打不过这女鬼,思及此处,他索性盘腿坐下,闭上双眼,运起真气调息驱寒。
那女子也不理他,兀自专心钓鱼,不知是她技术高超,还是弈剑听雨阁的鱼都呆头呆脑地容易上钩,每次起杆,鱼钩上总挂着一尾活鱼,精神百倍地扭着尾巴往他身上甩水。
他在调息间隙,也曾偷眼打量她。那女子着一身古怪的衣裙,不似云麓弟子般飘飘欲仙,也不似冰心弟子般清丽出尘,只见黑白双色的绸缎滚着银边,袖子如花瓣般层叠绽放,腰侧缀着青色的飘带,随着宽大的裙摆一起微微飘荡。她的肌肤青白,不似活人般有血色,却在深夜清冷月光的照耀下,隐隐透出一股温润之气,像是上好的璞玉,精心雕琢后又细细地盘活了,细腻水润,温婉不失大气。
这样的女子,怎会是传言中满口獠牙的厉鬼?
但她深夜在弈剑听雨阁的心脏之地钓鱼……又是为何?
这一夜,就在他的胡乱猜测中过去,待到体内寒气驱尽,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清晨。熹微的晨光照在身上,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昨夜种种宛如梦境一般,他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朝旁看去,他的佩剑不知被谁从竹林中捡了回来,擦洗干净,正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第二天子时,还是在翠微楼练功木人旁的水池边,他果然又见到她。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衣着,一样的她。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出手,而是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了半晌,看她不停地重复着挂饵,抛钩,起钩,摘鱼的动作,直到空空的竹篓装得半满。
“昨晚你说你吃鱼,不吃人,是真的吗?”他挑高了一侧的眉毛,问道。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啊,那你就吃给我看!”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弯腰放下鱼竿,伸手从竹篓里抓出一尾还在蹦跳的活鱼,张嘴露出细白的牙齿,一口咬下去。
“等,等等!你怎么生吃?!”他慌忙蹲下身,一把打落她手中的鱼。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他。
“不是这么吃的!”他转身朝竹林跑去,边跑边回头喊,“你在那等我!别动!我去去就回!”
他跑进竹林,拔出佩剑砍柴一样将枯萎的竹枝都砍倒,迅速捡了些容易燃烧的,他抱着一把枯枝从竹林里钻出来时,远远地就看见那如玉一般的女子正蹲在装鱼的竹篓旁,蓝色的眼睛看着他的方向。
没来由地,心里一动,他慌忙几步跑到她身边,将枯枝都拢做一堆,用火石引燃,又从竹篓里捡了一条肥大的鲤鱼,去水池边剖杀洗好,用竹枝串了,架在火上细细地烤。
她蹲在火堆边,眼睛看着火上的鱼。
因为这里距离练功场较近,偶尔会有值夜的弟子在附近巡逻,他不敢把火弄得太大,就只小小地燃了一堆,费了半天功夫才见鱼肉泛白,闻见一股子烤鱼的清香,他用眼神示意她可以吃了,她隔着火堆不好动作,便凑到他身边去。
一股清冷如白莲般的香气袭来,他一愣,转头就看到她玲珑小巧的锁骨和胸前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立刻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伸出手,直接去取那架在火上的烤鱼,他才如梦方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带离火堆。触手的肌肤冰冷柔软,她缓缓地转过头看他,蓝色的眼睛中倒映着他满面通红的俊脸。
“你,你不怕烫吗?!”他说出这句话才反应过来她是鬼,可自己抓住的,明明是人的手腕……
“你到底是人是鬼?!”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焦躁感,他忍不住厉声喝道。
她看着被他抓住的手腕,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人?还是不是鬼?”他厉声追问,她只是缓缓地摇着头,一语不发。
“……罢了,管你是人是鬼,只要你不伤我奕剑弟子,我便不会动你分毫。”他甩开她的手腕,将那串烤鱼递到她面前,“吃了这条鱼,你便离去吧。”
她低头看着那烤得焦黄酥脆的烤鱼,伸手取下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缓缓地嚼着。也不知道是他的烹饪手法高超,还是弈剑听雨阁的鱼都出尘脱俗,就只简单洗干净便放在火上烤的鱼肉,竟是如此清香可口,一丝腥味也尝不出来。
她缓缓地嚼着口中的鱼肉,直到再也尝不出一丝味道,这才站起身,收了鱼竿,提起鱼篓,顺着小桥离开,她的背影逐渐融入夜色,像是滴入砚池中的一滴墨汁,渐渐消失不见。
第三日夜,她没有来。
第四日夜,她没有来。
第五日夜,她没有来。
第六日夜,她也没有来。
翠微楼闹鬼。
就在练功木人旁的水池边,每晚子时出现,听说是个投水而死的女鬼,湿淋淋的大长头发,面目青白,满口的利齿獠牙,专勾奕剑弟子的魂。
他站在水池旁冷笑。
不过是与那女子交谈了几次,就被扣上和妖魔私通款曲的帽子,同门们面上仍旧无常,背地里却是什么脏水都泼得过来。恰逢抗击幽都妖魔前线告急,他已向掌门自请前去支援,大不了就死在妖魔手下,也好过在这里憋闷受气。
前线战况紧急,他一到便被委以护送军资粮草的重任,同行的还有一队五人天机营兵士,一名冰心堂弟子,以及一名鬼墨弟子。
鬼墨?
他从未听说过这个门派,在前线大营里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名,听闻鬼墨弟子个个不是活人,所使功法也多为驱神御鬼之道,所到之处鬼哭神嚎,怨念非常。
同其他伙伴一起,他站在粮车旁带着好奇的心情等待着队伍中的那名鬼墨弟子。出发的时间是清晨,斜射的阳光中,一位身着古怪衣裙的女子缓缓走近,银发蓝眼,青白色的肌肤映衬着如血般红唇,滚着银边的黑白双色的衣裙如花般绽放。
他愣愣地看着她朝队伍走来,向着带队的天机营队长缓缓点了点头,车队开拔,要不是旁边的冰心弟子用针扎了他一下,他恐怕要在原地楞上个把时辰。
车队的行进速度很快,众人一路无话,他也收起心思密切注意着四周的情况,直到天机营队长下令休息,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拿水袋的工夫,再回过头就见她独自一人朝旁边的树林走去。
“你——等等!”他欲追却被冰心弟子拦住。
“鬼墨门人休息时不喜活人在侧,等到队伍开拔时她自会出现。”冰心弟子把充作军粮的干硬麦饼掰了半块递给他,“快吃吧。”
“不喜活人?”他接过麦饼,眼睛却还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难道他们……”
“不是活人。”冰心弟子一边嚼着麦饼,一边回答,“我替他们中的一人诊治过,他们没有脉搏,血液也不是流动的,唯一和活人相同的地方是他们有呼吸。”
“他们不是人……那是鬼?还是妖魔?”
“都不是。”冰心弟子拿起水袋灌了一大口,像是要让自己变得冷静一般深呼吸了一次才继续说道,“他们没有脉搏,所以不是人。他们的血液不是流动的,所以不是妖魔。他们有呼吸,所以不是鬼。他们什么都不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可他们称自己是鬼墨——”
“托词罢了。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再不寻个由头捏着,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他们不是。”他摇头否认,“她不是那种需要抓住什么才能活下去的可怜人。”
那双蓝色的眼睛虽然平静无波,却绝不是空洞无神。
“随你怎么想。”冰心弟子掸了掸落在衣袍上的饼渣,“队伍开拔了,咱们走吧。”
“可她还没回来?!”他焦急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把她留在这里万一遇到妖魔怎么办?!”
冰心弟子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放心吧,他们已经死了,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
“你怎么能——”他正欲发怒,就听四周树林一阵悉萃乱响,紧接着是一阵眩晕,回过神时,她正站在他身侧,右手紧握着一支巨大的毛笔,暗红色的血液划过青白色的肌肤,顺着右臂流淌而下。
“有伏兵!天机营!列阵!”
像是印证这句话一样,面目狰狞的妖魔从树林中钻出,直扑粮车。
他挥剑砍翻先头的几只妖魔,转身的就见她挥动毛笔,于半空中一笔写出了一个竹字,黑色的墨水凝聚在一起又骤然散开,妖魔群中凭空出现几株翠竹,翻卷着枝叶将周围的妖魔统统缠住,趁着这个功夫,他掐了个剑诀,火焰瞬间蒸腾而起,被翠竹缠住而躲闪不及的妖魔纷纷烧成焦炭。但妖魔的数量实在太多,仿佛永远都杀不完,她不停地画出各种各样的墨灵,可总是在下一个出现之前,上一个就被妖魔围攻而消失,直到技力耗尽,她跪倒在地,久违的眩晕感令她视线模糊,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暖流顺着肌肤相贴之处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身体,她抬起头,眼前的蓝衣青年正焦急地看着她。
“冰心!你还在等什么!快开八门啊!”他拉着她的手,转头冲冰心弟子大喊。
冰心弟子一个大毒丢出去,才得空回答:“我只会医活人!死人我治不了!”
“那就去治活人!别跟死人混在一起!”他朝冰心弟子大喊,挥剑在粮车的正前方清出一条道路,“走!!!”
冰心弟子跳上粮车,咬牙又是一个大毒丢出去,这才驱马绝尘而去。
“现在你我只能一起死了。”他低声说道,正欲攥紧她的手,忽觉手中一空,柔软冰冷的柔荑自他手中松脱,他转过头,看到她如玉般的俏脸正冲他笑着。然后,她丢了手中的毛笔,趁他还傻愣着的工夫劈手夺了他的长剑,转身在他肩膀上一推,柔和的掌力将他送出几丈开外,二人两相交错之际,他看到她那张如血般的红唇微微张开——
“你在那等我。别动。我去去就回。”
他眼看着她将长剑刺入自己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化作黑色的墨汁,在她脚下翻滚成深不见底的黑色墨池,她凝血成墨,化指为笔,于身前三尺处的半空中一笔书成一个令字,落笔之时,三丈以内阴风大作,鬼哭神嚎,黑色的墨汁缠绕上她的身体,将她拉入墨池,然后,由墨凝成的女鬼自墨池缓缓而出,黑发如藤蔓般缠绕,双手化为巨大的黑色利爪,将妖魔撕碎,女鬼尖利的大笑声几乎撕破耳膜,疯狂的笑声中,似乎还掺杂着支离破碎的话语——
“上天不仁,那还要这天有何用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荒历533年,妖魔进犯大荒,玉玑子毁灭西陵城,巴蜀流寇张宪中趁乱起兵,占蜀州城自立为王。张宪中嗜杀好武,厌文官士子,驱巴蜀士子于蜀州城凝墨池,以取士应试之名,迫士子于一面一百平方尺的大旗上写一“令”字满幅,且一笔书成,能者免死。然一书生书成后,张宪中出尔反尔,竟令弓箭手放箭,霎时乱箭齐射,鲜血横溢。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一名青年身中数箭,却还护着怀中的娇小少年,少年紧紧抓着青年的衣领,浑身颤抖,哭得涕泪横流,青年口吐鲜血,却还笑着轻拍他的背:“婉儿别怕,有哥哥在,哥哥在……”一轮箭雨过后,张宪中命人检查尸体,少年被蛮兵抓着脚踝从青年怀里拖出,挣扎中扯破衣衫,露出女儿之身,蛮兵见状,便招引同伴一起将她奸污,彼时那青年还有一口气,奈何士子手无缚鸡之力,又身受重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妹妹受尽侮辱,哭喊挣扎却不得救,幸而那一笔书成令字的书生投身于凝墨池之中,化身为鬼,鬼杀屠城,青年与他的妹妹也受鬼气影响而化成墨鬼,得以将仇人碎尸万段。
“然而我心中始终存在对哥哥的愧疚,若不是那日我女扮男装央求他带我出门玩,我也不会和他一起被张姓老贼驱赶至凝墨池畔,哥哥也不会为报我被污辱之仇而令邪气噬体。他是鬼墨一门中,最先一批化为墨妖的弟子,我看着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我看着他清澈的双眼逐渐变得浑浊,但直到最后,哥哥也没有绝望,他告诉我不能放弃自己,就算失去理智,就算忘记一切,就算我们是鬼,也绝不能残害无辜的生命。”
她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他的剑,笑着对他说道。
“遇到你时,我也像哥哥一样邪气噬体,刑堂堂主在我的身体里钉进锁链,强行把邪气压制在体内,每钉进一条锁链,我就会感受到痛苦,而只有痛苦才能让我维持清醒。可我的仇恨实在太重,邪气外溢得非常严重,钉入我的身体的锁链也越来越多,渐渐地,我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我开始遗忘,忘记过去,忘记我是鬼,忘记我曾经是人,就连如何说话,如何与人交流这种身为人的基本能力都忘记了……直到遇见你。”
她笑着,拉着他的手握上长剑的剑柄。
“把剑□□,这是你的剑,这是你所给予我的疼痛,我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
他握着剑柄,看着她蓝色的双眼,因为疼痛而盈满泪水的瞳孔,映照着他坚定的面容。
“身为奕剑弟子,我可不会对女鬼手下留情。”
“我这样的女鬼,最喜欢残害你这种正道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