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1 / 1)
孩子是真长得很好,小手小脚跟一截截刚出水的嫩藕似的,又白又胖,头发也茂密,黑黑地在头顶上盘出两个旋儿,是老人嘴里常说的那种顶聪明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不是最倔就是最有出息的,提了胖腿一拍,哭声嘹亮,就不怪他费了范喜这么大劲儿了。
巧儿发挥了当年替调皮捣蛋的范喜搓澡的功力,很利落地洗干净了孩子,用红通通的小襁褓包了,放在龚世耘怀里,龚世耘托圣旨似的托着孩子跑到范喜床边,掀开一角给他瞧,范喜很想好好地笑一场,但他累得狠了,叫得哑了,笑起来的声音就近似于嘤咛,听得龚世耘心一跳,望着他的眼神霎时抖成了一汪春水,龚世耘看他,他看着孩子,龚世耘低头逗孩子,他又一眨不眨地盯了龚世耘看,一家三口也不用说话,单是凑在一处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就足够了。
莫辛诚跟着忙了一天一夜,虽然不是他生孩子,也不是生的他的孩子,可他实诚,范喜在里面哭叫,他跟着疼,巧儿和龚世耘急得发慌,他跟着乱窜,现在屁股终于能落个座了,他很疲惫地掏出烟锅,给自己点了一袋烟舒舒服服地吸起来。巧儿不愿打扰了范喜和龚世耘,自从门里出来,被门口的莫辛诚一把拉到腿上坐着,她也就不跑了,依偎在他怀里歇了歇脚,她扭扭脖子,将莫辛诚的烟锅拿过来吸了一口,呛得很,便又笑着还给了他。
“总算是安生了,爷说了,以后把小喜接回去,再不会亏待了他,咱们俩的婚事爷也非要包了,他说他来出钱操办,不要咱们再费神,一定给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你看行吗?”巧儿靠在莫辛诚肩头,将方才龚世耘对她的许诺都说了,龚世耘眯着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烟,他摇摇头,只用一只手对巧儿比划了起来:“不要他,咱有钱,你是我媳妇儿,当然是我来操办婚礼,老子给他留个上座就算是给他面子了。”
巧儿笑了,对着他刚毅的额头狠狠一戳,“倔驴!你们这些傻老爷们儿啊,怎么一个二个的尽是倔驴!”
莫辛诚的一袋烟还没抽完,龚世耘突然从房里冲了出来,一身的血,神情已经近乎狂乱,“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开始出血,根本止不住,你们快去看看吧!”
巧儿一声惨呼奔进了房间,莫辛诚没有多想,也跟着一脚跨了进去,而一进屋子,他堂堂一个七尺大汉差点没吓得跌到地上,范喜的血已经完全染红了床单,还从边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毕生没有见过这么多血,甚至不知道人竟然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巧儿扑过去一看,范喜刚生完孩子瘪下去的肚子竟然又微微鼓了起来,她按一按,并不硬,晃晃荡荡像水袋一样,然而又并不是水,里面全是血,一按就从后面喷涌出一些,身体里的血都流到了肚子里,将他松垮的肚皮又撑得圆圆的了。范喜脸上已经全无血色,他大张了嘴,狠命地想呼吸,眼睛也瞪圆了,泪水源源不绝地流下来,在脸上摊成了一片瀑布。巧儿握住他的手,手是冰凉的,他的嘴唇苍白龟裂,无助而又绝望地喊着冷,龚世耘将家里所有的棉被都搜罗过来紧紧地包裹住他,可是没有用,范喜冷得发抖。
龚世耘发了疯,拿着巧儿不当人地摇,“你救救他!救救他啊!怎么回事!我操他妈的怎么会这样!”
巧儿被他摇得头昏脑涨,破布偶似的往地上一扔,她爬过去掀起范喜的被窝,热腾腾冲天的血气差点把她呛得呕出来,她赶忙从屋里找了一筐棉纱去阻去塞,可是马上就能被血浸透,范喜两腿中间积聚起来的一洼已经渐渐凝固,变成了一块血豆腐,黏得她满手都是。范喜起先是惊恐至极的,他攥着巧儿,攥着龚世耘无声地大哭,可是随着血渐渐流空,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范喜却不得不平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眼皮重得睁不开,耳朵里也灌进了泥浆,他听不到声音了,他张开嘴,胸口却已经连供他讲一句话的热气也没有了,周身都是刺骨的寒凉。
“出……去……”
“什么?”巧儿看见范喜蠕动了嘴唇,她赶紧凑到他面前去听,范喜抬起一根手指,朝着龚世耘颤了颤,又说一遍,“他……出……去……”
龚世耘啪地跪到了地上,虽然范喜的目光已经失去的焦点,但他捧住范喜的头,让他和自己脸贴着脸,“我不走小喜,我他妈今天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你也不许走!”范喜的头耷拉在他手上,仍在喃喃,“姐……他……出去,让他……出去……”
巧儿是叫莫辛诚来把龚世耘绑了出去的,龚世耘到底是个少爷,声嘶力竭眼睛都叫红了,但终究不是莫辛诚的对手,被他箍着手推了出去。巧儿抱起了范喜的身子,死沉死沉的,她弯着腰把耳朵贴在他嘴上,范喜挣吧着全身的力气吐出一些气息,但巧儿听见了,范喜是在托孤。
范喜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这简直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就凭着这最后一口气,他若能给自己拼着命生下来的孩子找个好依靠,那也就算他尽了父母之责了。别的人他托付不起,也不敢托付,可是巧儿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是照顾了他一生的人,范喜心里明白,只要自己愿意恳求她,姐姐就绝不会拒绝他的,所以他厚了脸皮,狠了心,当真对巧儿做出了这样自私而残忍的临终请求,巧儿紧紧搂住弟弟彻底脱力的身子,含泪应下。
几天后,龚世耘买了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把范喜下了葬,龚家是有祖坟的,但那里容不下范喜,这一处安安静静的山水,便是龚世耘能给他的最后的关爱。巧儿抱着孩子,跟在龚世耘身后,看他在坟前浇奠了几杯范喜最爱的酒,供了一碟芸豆卷,然后沉默着上路了,一别半年,再见到那扇熟悉的大门时,巧儿却呆呆地挪不动脚步,张嫂吴伯和黄厨子之类的人全来迎接她了,他们都很客气又和蔼地笑着,赞美着她怀中呼呼大睡的小少爷,把她当成了“凯旋”的姨奶奶,而巧儿扫视了一圈,竟害怕到不敢跨进门去,她很想大声地呼喊,她不是姨奶奶!她也没有给龚世耘生孩子!她不想再回到这个大宅院里的!然而龚世耘在门里向她招了招手说:“快进来吧,别让孩子被风吹了。”她就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抱着孩子再次跨进了龚家的大门。
很多以年后,是在父亲的葬礼上,龚怀卿才第一次听瑞珠姑姑说起了他出生那年的事,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抱着他,被父亲从乡下接回来,之后,大雪下了三天都没有停,雪中,龚府门口长久地跪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浓眉大眼很英气,但不会说话,他似乎是因为和母亲有些牵扯,不清不楚的,所以惹父亲生了气,偏不叫母亲出去见他,他就在大雪里跪了一天一夜。再后来,少奶奶担心他跪死在门口,便遣瑞珠姑姑出去同他说,叫他不要跪了,说母亲是不会再和他回去了的,让他死心,另找别人去罢。龚怀卿问瑞珠那人是谁,瑞珠说不知道,只说当年她也问过少奶奶同样的问题,少奶奶说那是个和她同病相怜的男人。
龚怀卿知道,当年的瑞珠姑姑,因为护主,觉得母亲抢夺了父亲对少奶奶的恩爱,又害少奶奶流产,一辈子没有孩子,所以还曾对他们母子抱有过敌意,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再针对他们了。这其中缘由瑞珠没有告诉过龚怀卿,因为她自己琢磨了一辈子,也没琢磨明白那时少奶奶劝慰她的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少奶奶说:“不必再为难范巧儿了,是我们错怪了她,其实她和我一样,都只不过爷的一块遮羞布而已,要不是怕我会对小少爷不利,想守着他长大,范巧儿是根本不会回来了的,其实我又怎么会伤害小少爷呢,我早想透了,这座老宅院就是一张血盆大口啊,它吞噬了爷,吞噬了爷最爱的那个人,而我和范巧儿,还有我那夭折的孩儿,都只不过是被他们拖下去的陪葬罢了。”
龚怀卿看着棺材中的父亲,面容并不苍老,但头发是早早地就白了,他回想一下,发觉自己并不是真的很了解父亲,父亲一生阴鸷寡言,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却又十分冷漠,包括对母亲也是一样的,要说唯一特别的,那就只有他和那只鹩哥了。那只鹩哥天天挂在父亲书房门口,呱噪不已,连他有时都忍不住想用石子儿投它,但父亲却奇怪地从不嫌烦,他看鸟儿的神情很慈祥,不像逗鸟,像在逗人,他常常说物似主人型,这鸟话多,乃是因为它先前的主人就是个爱烦人的。至于他嘛,他是龚世耘唯一的孩子,虽然龚世耘不善言辞,但他能感受到父亲对他极致的爱。少年时读书习字,他是坐不住的,时常要捣蛋,龚世耘把他抓过去打一顿板子,不轻不重,连皮都不会破一点,他知道父亲还是舍不得。父亲对他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一言一行都亲自教导,有时父亲看着他就发起呆来,他很不耐烦,催促道:“不要总盯着我了,您想看就看娘去嘛,反正我和娘长得是差不多的。”对,龚怀卿长得像范巧儿,人家都说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但每每他对父亲说这种话的时候,父亲却总是摇头,“不一样,你和巧儿是不一样的,你像他,不像巧儿。”龚怀卿从不知道父亲说的“他”是谁,他想也许是母亲的什么亲戚吧。
如今父亲终于是去了,少奶奶最早走的,然后是那只鹩哥,母亲在父亲之前几年也走了,父亲给她们在祖坟里都砌了大墓,但全不是鸳鸯穴,龚怀卿恍惚觉得父亲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母亲,母亲亦然,他们的一生都只是因为他这个唯一的儿子而被联结到一起的。父亲给自己留的墓在乡下一处湖塘边,不远处还有一座孤坟,龚怀卿去看过,年代久远了,上面的字褪了色,只能看清“吾爱”两个。等最后封了土,龚怀卿散步到湖边伸了个懒腰,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暗忖父亲倒真是给自己找了块好地方,想来他也许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最终的平静了,龚怀卿最后看了那两座坟包一眼,离开了,他清楚,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此时此刻,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亦或是那个孤坟里的人,他们心中都应该是永远的平静和真正的释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