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巧儿!可算找着你了,新奶奶就要进门了,你家那混小子呢?躲哪儿偷懒去了!”张嫂忙得一头热汗,抓住范巧儿不让走,范巧儿两手端着一对龙凤喜烛,身上还挎着一床喜被,并没有手去反抗张嫂,她只得点头赔笑道:“张嫂您别生气,我这就去找那混账玩意儿,找着了先替您好好教训他一顿再说。”她一边应付着张嫂,一边往少爷的新房里走,眼睛还不忘四处搜索着范喜。
把一对蜡烛安置好,铺好少爷今晚要睡的床,范巧儿关上新房的门,往后院的佛堂走去了。今晚龚少爷成亲,龚家上上下下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人会来这个冷清的地方叨扰,除了范喜。巧儿经过厨房的时候,黄厨子端着一盆刚出锅的鱼和她撞了个满怀,巧儿皱了皱眉,蹲下帮着他捡鱼,一锅黄澄澄香喷喷的炸鱼,不过显然是都不能要了,巧儿硬着头皮等着黄厨子的破口大骂,然而直到她起身黄厨子也没发作,甚至还颇为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背,“算了,我再重新炸一锅便是,你去吧。”巧儿扫视一圈,看到一厨房的人脸上全是复杂莫名的表情,她忽然知道向来暴躁的黄厨子今天为何如此好心,想来他们肯定在同情她吧,可怜她,可怜她在少爷身边熬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从一枝花骨朵熬成了老黄花菜,却终究还是没能成为那间新房的主子。巧儿并不多解释什么,旁人的看法她无心去管,眼下要她操心的事很多,头一件就是她那个倔驴似的弟弟。
巧儿打开佛堂的门,范喜果然在里面,背对着门盘腿坐在蒲团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想来已经哭了许久。巧儿蹲过去掏出了手帕,想帮他擦擦眼泪,却被范喜一巴掌挥开了手,范喜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头都不抬一下,和姐姐相依为命十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巧儿发这么大的火。范巧儿没有怪弟弟,今天少爷成亲,别人都以为她该是这龚府里最伤心的人了,其实只有她才明白,自己根本不伤心,那个真正要心碎的人,是弟弟。范喜和她十五年前来到龚家,一直是伺候的龚世耘,因为她比龚世耘大两岁,所以,龚世耘十五岁时她在龚老太君的安排下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他的第一个女人。那时候范喜才七岁,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整天就知道胡闹,像一根野生野长的狗尾巴草,人嫌狗不理的,没谁注意他。可是没过几年,大家就都发现范喜变了,从前的野小子抽了条,变得细细长长,秀秀气气,大约是因为长大了,所以也知道害羞了,有时候对着人一笑,脸颊上两个酒窝,眼睛水汪汪的,像个大姑娘一样好看,龚府里老老少少的都喜欢逗他,每次他一脸绯红地跑走,女人们就哈哈大笑,而那些坐在一旁看戏的粗汉子们也纷纷深吸一口烟,然后意味深长地慢慢吐出来。
十年前,十七岁的范巧儿成了龚世耘的人,十年后,同样十七岁的范喜,终究也上了龚世耘的床,姐弟共侍一夫,这成了他们三个之间不可语人的秘密。龚世耘除去这点癖好,确可以算得上是个十足的翩翩公子了,他家底丰厚,学富五车,容貌俊朗,举止倜傥,想与他结亲的人家不在少数,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婚娶。龚世耘爹娘早逝,剩龚老太君一个人把他带大,要不是为了了结奶奶这最后的心愿,只怕他到现在也还是孑然一身。
吉时已到,外面传来了锣鼓唢呐和鞭炮的声音,看来是接亲的队伍回来了,龚世耘和林家小姐马上就要拜堂,巧儿推了推范喜,“人回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吗?看看那林家小姐,看看他今天当新郎官是什么样儿。”等了片刻,范喜没有反应,巧儿起身拍了拍裙摆走了,“你不去我可是要去的,好歹以后就是我们的大少奶奶了,我可得赶头一个去给人家问好呢。”
范巧儿过去的时候,刚好赶上大家簇拥着林小姐跨火盆,火盆笼得很旺,林小姐穿得也繁复,那裙摆上的穗子就飘落到了火盆里,巧儿眼尖,赶忙就扑过去用手拾起了穗子,便是这样还连带起一串火星子,林小姐差点烧了自己的裙子,自然是被吓了一跳,而巧儿退到一边捂住手,却是被方才那一下烫了好几个燎泡。龚世耘将巧儿的举动都看在了眼中,但他手里牵着红绸,就没有过去查看,倒是林家小姐赶紧吩咐人取了烫伤膏来给巧儿,巧儿笑着接过,对林小姐福了一福,“谢谢少奶奶。”
范喜躲在人群后面盯了龚世耘许久,看见巧儿为了他的少奶奶被烫成这样,他却问也没问一句,还不如那个林家小姐,范喜恨得差点冲上去给龚世耘一拳,还好巧儿正拿着药膏过来了,范喜只得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去帮巧儿处理伤口了。
“疼吗?”范喜小心地帮巧儿涂抹着药膏,还不时用嘴吹一吹,巧儿笑了,“不生我气了?”范喜抬头冲她翻了个白眼,“我没空跟个疯子生气。”
疯子吗?他们三个,到底谁是疯子?大约一年前龚老太君忽然得了中风,龚世耘衣不解带地在屋里伺候了十来天,好不容易才救了过来,但老太君半边身子都瘫了,话也说不利索了,她八十几岁的高龄,长期养尊处优体腴懒动,这一瘫,命数也就不长了。从那以后龚世耘就把范巧儿叫到了屋里,反反复复要了她好几天,没日没夜,巧儿身上都被他弄伤了,可是她不敢问龚世耘为什么,那时候的龚世耘看上去颇像一头绝望的野兽。从龚世耘看她的那种眼神里,她读出了贪婪,读出了悲伤,甚至读出了哀求,是的,哀求,不会有人想到,堂堂龚家大少曾经涕泗横流地跪在她一个侍婢的脚下求她给自己生个孩子,而她还没有答应,她只是害怕地逃了回去,带着一身红红白白的瘀斑。那天晚上,范喜一言不发地给她烧洗澡水,她知道他心里有恨,恨龚世耘,也许还恨她,但她不知道的是,范喜恨的不只是他们,他更恨自己,恨龚老太君,恨那突如其来击垮了一切的中风。所以,当范喜也跪在她面前求她给龚世耘生个孩子的时候,范巧儿彻底崩溃了,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但显然,她还是拒绝了,否则也就不会有今天这场婚礼了,其实她很同情林家小姐,从刚才那些举动能看出来,这应该是个温柔乖顺的女人,她应该是满心期盼地嫁过来的,但可惜了,她被龚世耘选中,那这一生也就注定了不会圆满。
一转眼,婚礼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新奶奶本就是很和气的人,这几天又诊出了喜脉,龚家上下就更宝贝她了。范喜是不大愿意凑近她的,所以最近每天在外面闲游浪荡,巧儿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因而就没大管,龚世耘这天到后面来找他,正巧他不在,龚世耘就留下一只鹩哥托巧儿给他,说是早就答应给他买的,只是让人寻到现在才寻了一只满意的,巧儿瞧着龚世耘像是还有什么多的话要说,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傍晚的时候范喜回来了,嘴里有些酒气,人倒还是清醒的样子,看见屋檐下的鹩哥,他挺开心地笑了,巧儿正从厨房要了一撮小米过来喂这只鸟,见范喜拿个竹签子逗它,便忍不住念叨起来,“你啊,整天和少爷要东要西的,这只鸟挺厉害,一会儿的功夫我就听它说好几句话了,只怕少爷又是花了大价钱给你弄来的。”
“哼,他欠我的。”范喜歪着头笑,脸上氤氲着淡淡的酡红,他把脸贴在鸟笼上,鹩哥便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巧儿一声惊呼,把他拉了开去,那长长的睫毛就轻轻撩过了鹩哥的喙尖,再晚一点八成就要被那畜生啄瞎了眼。范喜还不知死活,吃吃地笑,巧儿望着弟弟又傻又疯的样子,压抑下了胸中一口浊气,就当他是真的喝醉了吧。
“你不要再浑说了,少爷什么也不欠你的,不要忘了,我们终究是下人,这些年少爷对我们已经是恩重如山,他愿意花钱哄你那是他人好,你不要想成理所当然的了,特别是以后在少奶奶面前万万不许瞎说。”
“我又没和她说过什么,我才懒得去招惹她呢。”范喜蹲在廊下,摆弄着逗鸟的竹签。
“那最好,少奶奶现下有身了,你离她远些,要出了一点意外谁也担待不起。”嫩黄的小米叮叮咚咚落进青花的小瓷盅,巧儿关好鸟笼的门,仔细地插上了插销。
“姐,我们的钱在哪里?”范喜突然抬头问了一句,巧儿愣了一下,蹲下看着他,“你要钱干什么?”
“你别管了,我有用。”
巧儿取下钥匙打开了柜子,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她和范喜这十五年来的所有积蓄,一卷银票几锭银锭,还有一些零碎的金银首饰。范喜把里面的五张银票全部抽走了,巧儿连忙拉住,“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出去赌了?”
“姐,别问了,我知道从小你就让着我,这就算你再让我最后一次吧,我就要这些钱,剩下的都归你,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给他生孩子了,你拿着那些钱走吧。”范喜说完,对着巧儿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走了。范巧儿颓然地望着弟弟的背影,她本该欢喜的呀,终于是说开了,对,她想走,她不愿一辈子都耗在这深宅大院,她不想一辈子都被人当成傀儡和画皮,她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哑巴男人,老实羞涩的庄稼汉,不介意她跟过龚世耘,肯把她捧在手心上疼,那她还有什么不愿的,若不是因为范喜还在这里,她早就离开了,她已经三十岁了,那人亦已等了她许久,若再不能脱身,难保人家不会娶了别人。可是如今巧儿却不敢走了,看着范喜刚才似要破釜沉舟一样的眼神,她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是要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