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六章 倒吊人(1)(1 / 1)
事实上在这个阶段内,李泊远是无法接受一个不属于他和卢月的孩子的。他对这个未成形的孩子的母亲有着不明原因的抵触和抗拒。不过,在负责与不负责之间他是毫无挣扎的。跪着赎罪或洒脱撇清,他会选择前者。事件本质上是简单的,可是事件的另一主人公却不简单。李泊远当然也没有心思去琢磨她。这个女人用超出他想象的创造力精心编排了一个剧本。以至于后来发生的蹊跷的事情,每个参与其中的人以及每个情节都处于她的设定当中。
深冬,这是唐棠最钟爱的丽格海棠花盛放的花期。唐棠以庆生为由在她的独立公寓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同事聚会。职场男女填满了她客厅里的磨砂皮质沙发,其乐融融,完全褪去了平素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唐棠倾尽女主人的职责,喜悦热情地招待着客人。她收到的各种精致包装的礼物都堆放在卧室的床上,如同一座陡峭绚烂的小山坡。
唐棠几乎每句发言都离不开“老李”,“老李”理所当然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李泊远将自己关在厨房内,如果可以,他永远都不想出去。他洗菜,切菜,剁肉。猪肉被他剁得细碎能够嵌进木质菜板的纤细刮痕里。
有人开了厨房门,对着他赞叹,老李啊老李,你真是典型的好男人。说话的是张青子,那个莫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女人。李泊远对着她笑了笑,继续剁肉。张青子站在门边很久,手臂环抱在胸前,她即使穿着职业正装,气质神韵也酷似一个四合院内围观邻居糗事的大妈。她说,我们公司两个大美人都被你收了,看来你的确有些本事,什么时候来收我啊
李泊远装作没听见,将水龙头打开到最大,让喷头底下的蔬菜尽情地被水流浇注。或许由于站着无趣,张青子边在嘴里发出意味深长的“啧啧”声边离开了厨房门。李泊远关掉水龙头,吐出一口囤积在肺部良久的气体。才安静不多时,客厅就传来唐棠夸张的呼喊,老李老李,门铃响了,快去开门,别让客人动手啊。李泊远内心烦躁,只是利用身体惯性挪动着脚步。踱步到门前,在围裙上擦拭了手上的水渍,打开门。四目相接的一瞬,感受到来自对方的诧异和困惑,倏尔转变为富有戏剧性的客套微笑。卢月说,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我还以为没人。她语气轻松得像是一句纯粹的玩笑,站在她身边的是一脸不悦的关心。
哦,关心是我叫来帮我喝酒的。卢月说话时面带微笑,语速不急不缓,态度既不亲近也不疏离。李泊远知道,那是她社交时对付陌生人惯用的说话方式。
李泊远愣在原地发呆,手上仍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关心的语气携带淡淡讥讽,哟,看来男主人不打算让我们进去啊。此时身后又传来唐棠的催促声,老李,开门怎么这么久?
让路吧,女主人不开心了。关心不耐烦地抱怨,每个字都刺进李泊远的心脏。他退了两步,身体与门之间让出一个空泛的距离,接着卢月含笑进了门,跟在后面的关心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终于晓得你为什么说自己是淤泥了,看来你是对的。
曾经两年前,李泊远在同学会上受到关心酒后的褒奖,称赞他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他自嘲是淤泥,如今他的生活确实如一滩淤泥,他让自己稠浊,污秽,与世俗搅浑。他认为想要不被淤泥玷污的首要步骤,就是让自己成为淤泥。可是,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也不需要任何人对他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即使那个人是多年的老同学也不行,即使那个人曾经疯狂崇拜他也不行。是啊,他曾经如此优秀,他可以描摹出如马克夏加尔风格的画作,受到无数少女的推崇和膜拜,大学还没毕业就有牛逼的公司向他抛出橄榄枝。如今,他灰溜溜地借住在自己毫无感觉的女人的家里,他还求着朋友的父亲如同打赏式地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他被曾经崇拜他的人鄙夷,被挚爱的人无视。关心毫不避讳的讽刺让李泊远难受,讽刺的作用在于残忍地揭示了这个世界模糊的暧昧,让真相的血肉□□裸地呈现。他生命中残存的微弱的自信也随着那层遮丑的薄皮被老同学撕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进入了自动化模式:自动化地烧菜,自动化地将这些菜品端上餐桌,自动化地将自己如同菜品一般拼凑进这个宴席,看着这些奇怪的食客们对他做的菜以及他,指手画脚,咀嚼,吞咽。
席间,职场男女们似乎发挥了平日不多见的团队精神,他们的脑电波悬浮在空气中默契地交织。他们装作不明白男女主人以及卢月之间的微妙的关系,仿佛一切都是常态。喝酒,吃食,夸赞,说笑,起初并找不出那个破坏气氛的蠢货。后来,这种情况并未维持下去,那个蠢货到底是出现了。此时正巧关心去了洗水间,给了她见缝插针的机会。
张青子说,卢经理今天来晚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因为是经理就特殊对待啊,喝酒喝酒。周围人似乎觉得有道理,便起哄。唐棠出乎意料地为卢月解了围,小月不能喝酒啊,她陪老板吃饭都是以水代酒的。她含着温顺的笑意,却一语双关。卢月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为自己倒了杯啤酒,双手举杯说,没事儿,我今天破例喝一杯。
唐棠突然摁住了卢月的手并抢过她手里的杯子,一脸仗义地说,我来替小月喝,你们别为难她。下一秒,杯壁刚好碰触到她的嘴唇,她便双眉微蹙为难地说,我忘记了,我不能喝。
张青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会令她兴奋的讯息,问,为什么不能喝。
唐棠双颊绯红说,我肚子里这个还没到法定饮酒年龄。
此刻众人脑电波又在空气中神奇交汇,他们等的好戏,终于如期而至。
唐棠说,老李来,帮卢月喝。她微笑着地将杯子递到李泊远面前。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将杯子里的液体,灌入喉咙里,如同吞服了同等量的硫酸,液体所到之处,一寸寸糜烂,败坏。
唐棠满意地注视着他。他喝完这杯酒,就冷冰冰地跟所有人告别,他说,我出去了。
李泊远逃出了这个见鬼的屋子,并将门重重地关上。关门声巨大,却抵不过他内心喧嚣的万分之一。
黑夜中,他不明方向地疾走着。他生命前方的道路似乎早在与卢月分手那一刻起就已然塌方,或许他只能用手一点点扒开泥土与滚石,方能从残荒的罅隙间呼吸到黄沙充斥的气体,以及窥到一点点浑浊而羸弱的光亮。他与卢月的同居生活是被爱情羁绊,他与唐棠的同居则是被道德桎梏。他感到自己仿若被系上铁链的小敖犬,铁链的一端的似有钩子从他灵魂的道德烙印中穿孔而出,铁链另一端被所谓的责任感牵制着。无论他身体如何挣脱,内心如何狂吠,始终都逃不出以这条锁链为半径而勾画出的圆圈。而唐棠就站在圆心处,只需拉扯链条就能轻而易举地使他归来并为她尽忠。他知道的,他今夜的出逃,注定会以失败告终,但他只是想尽可能离圆心远一些。他实在不愿配合唐棠演戏,也实在反感她表里不一的虚伪作态。又或许,他只是无法面对那个已经不再属于他的卢月,今天背着名牌包以及画了纤长眼线的卢月,展现了她对生命的绝对认同。她如今的媚俗使他怀疑,他爱的卢月或许只是他幻想出来的艺术品。
回到现实,这种艺术品,以及幻想这个艺术品的人,都已物非人非。
凌晨,他拖着疲累的肉体和灵魂回到唐棠的公寓。屋子里,杯盘狼藉,人已散去。只剩唐棠坐在沙发上啜泣。
李泊远连安慰话都懒于脱出口。他只是默默地走进卧室,衣裤不解,就将自己放倒在那张与他灵魂一样冰冷的床榻。须臾,唐棠的低声抽泣转变为凄厉恸哭。
他用手指塞住耳朵的洞穴,烦闷地翻过身子,让面部的轮廓与床面贴合,似乎如此就可以隔绝所有能打扰到他的因素。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团浓浊的阴影,引起了他的警觉。他打开台灯,仔细观察。粉白色的床单右侧有一团硬币大小的血渍,在灯光映照中,呈现出颓败秋海棠花似的暗红色泽。
他避开情绪的干扰,走到衣柜前,渐次打开唐棠款式各异的名牌包。最后,在一个LV挎包的隔层中翻出一包拆开过的卫生棉,或许这并不足以证明任何,然而接下来翻出的物件足以让他反胃:那是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使用过的并带有殷红血迹的卫生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