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冲突(1 / 1)
次日,左都督府中一片寂静,好像昨天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秦淮与夏河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此时天已大亮,晨光自窗外闯入,无礼地叫醒了因疲惫而深睡至此时的他们。
夏河喃喃道:“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还不是很清醒,却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大符合常理。
秦淮声音还是沙哑,但已有了些平日的冷冽意味:“绿儿未入。”
这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夏河当即反应过来——绿儿就是平时常服侍二人晨起洗漱的那个丫鬟,平日里卯时初始时就应来叫了,如今都入了辰时后半,却人影都不见一个。
夏河皱眉:“怕是给那贼子下了药了。怪不得今日静得奇怪。”
虽说平日里这府郡也是极静的,但静下心去听,也总能听着些许窃窃私语声,些许枝叶裁剪声,些许衣裙曳地声......如今这些声响却好似一夜间消失了,整座左都督府静得可怕。
夏河可不觉得自己已经伤重到连这些声音都听不着了,毕竟自己伤的是肩膀,可不是耳朵!
夏河看了一眼秦淮,秦淮会意,道:“我出去看看情况,林勖应该不会下太重的药,至多让他们昏睡一夜罢了。子淼,你的伤......无碍罢?”
秦淮的前一句语气还是自信坚定的,一如往常。但问出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里却充满了犹豫和担忧。
夏河看出了秦淮的些许为难,心里一股暖流涌上。
他笑笑,道:“无事,煜衡有何吩咐,只管说便是。”
秦淮虽是有些不放心,但还是选择了信任夏河。
“子淼你把林勖的尸身收进衣柜罢,绿儿的嘴固然紧,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太多为好。”
“你放心去便是。”
秦淮颔首,起身离去。
待到秦淮的身影彻底从眼中消失,夏河才起身去收拾屋中那一片狼藉。
林勖的尸体还如昨晚刚倒下时那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当然,也再不会动了。
夏河此时心情之复杂比昨晚初见刺客真面目时更甚,他上前几步,轻轻蹲下,用手抚合了林勖死不瞑目的双眼。
一切仿佛从朱钰命他来此地时就已注定,他可以想象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却无比平静,看着被他亲手诛杀的林勖的尸体,他心中既无恨,也无愧疚。
因为他已经明白林勖会来谋杀秦淮的缘由了!
这是他从被朱钰召见、听到林勖和母亲的对话、深刻认识到秦淮的实力时就已经有的猜测——林勖要谋反!
林勖之所以要刺杀秦淮,无非是认为在京的秦淮在他欲攻打京城时必然会给他造成巨大的阻碍。但夏河却认为朱钰绝对有后手,秦淮只是他的诱饵!
因此朱钰才特意派他来保护秦淮,既能保证击杀来刺杀的叛贼首脑,又能保证不失去被用来当诱饵的一员大将,可谓是一箭双雕。
也不知朱钰是如何预料到林勖会来亲自刺杀,也许是有探子,或者是猜出凭林勖以谨慎为名的性格必然会亲自出手罢。
毕竟,就算不是林勖亲自来又如何呢?刺杀不成功、打草惊蛇也会让林勖自乱阵脚。总之朱钰怎样都不亏。
既然林勖决意谋反,他就必然会想到有这一天。
而他,手上所沾鲜血,已经太多了,不多这一个。即使他和他有血缘关系,在他的眼中,也并无区别。
从这点上看来,他与朱钰竟惊人的相似。
朱钰当时未尽之言,他也明白了个七八分——亲手诛杀反贼头目,足以抵他的“罪”,使他避过后面必然到来的株连九族之灾。
现在看来,这一切,竟是朱钰早计划好的。
夏河不禁感到一阵发冷,他突然觉得有点看不透他这个“哥哥”了,原本以为他们的关系还是一如往常,但现在看来,他与他的“钰哥哥”距离是愈来愈远了。
突然,夏河听见外头有女子的尖叫声响起,才想起秦淮是一身血地出去叫人的。估计可把人吓得不轻。他明白这是秦淮已经把人一个个叫醒了。事不宜迟,夏河连忙回神,快速把林勖的尸体放进了衣柜——他还特意扯出一床被单裹住了林勖,倒不是对林勖有什么尊重之情,只是怕直接扔进去,脏了秦淮的衣物罢了。
......尸体取出来后,一定要让丫鬟把整个衣柜的衣服都洗一遍!衣柜也擦一遍!
在即将关上柜门的那一刻,夏河看了一眼自己满是鲜血的手,默默在那裹林勖的被单上抹了抹。
几乎是刚关上衣柜门的那一刻,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夏河刚转过身来,就听见了规律的叩门声。
“进来。”
秦淮推门而入,后面跟着扛着一桶水的绿儿,绿儿一将水放下,就又快步走出去,带上了门。竟没对一地的血作任何反应。
夏河不禁暗赞秦淮的心腹侍女果然训练有素。
“我已吩咐绿儿去拿另一桶水并让她回头就去唤医生来,是跟着我回来的军医,医术也是数一数二的,你且放心,先去屏风后先洗一下身上的血污罢。小心伤口。”
秦淮犹豫了一下,又道:“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吧?要我帮忙吗?”
“没问题,别忘了我是用哪只手杀的林勖。”夏河笑着挥了挥他的左手,转身往屏风后走去。
到了屏风后,夏河的脸才渐渐红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画面。
夏河慢慢褪下破烂而沾满血污的衣物,望自己身上粗略扫了一遍——身上最深的伤口固然是右肩上的伤无疑,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少。夏河也见怪不怪,这种程度的伤他也不是第一次受。当即便用左手拿起布巾,利落地擦拭起来,并小心的清洗了一下伤口。
与此同时,秦淮的第二桶水也到了,他也不避讳——毕竟这屋子周围也没什么人,门窗紧闭——就那么直接在屏风外面擦洗起来。
秦淮身上新的伤痕色调未深,血淋淋得道道鲜明,衬着他对于经常上战场的人来说过于白皙的皮肤,颇有些触目惊心的意味。但这无损他流畅而具有力量感的肌肉线条带来的美感,反而更添几分气势。
这擦洗对于秦淮来说更是轻车熟路,他受伤比这更重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就更不觉得如何了。
很快,二人都已擦洗完毕,正在二人换好新衣物,准备和对方打个招呼时,门又被叩响了。
这回是那位军医来了,他进来后就只是专注于处理伤口,并未关注其他事物一分,想必也是被叮嘱过什么的。
这位军医确实经验老道,技术高超,很快便处理好了二人的伤口,还给秦淮开了一剂温养补气的药。
夏河肩上的伤口被细细缝合起来,夏河不愿用麻药,只得生生忍着那钻心刺骨的剧痛。冷汗不住地往下掉,本就毫无血色的唇被撕咬的鲜血淋漓。
秦淮看着不忍,却也不能做什么,只得紧紧握住夏河的手,试图以此分担他的痛苦。
这做法竟奇迹般的有效。夏河紧握住秦淮同样冰凉的指尖,却好像真的从中汲取了什么力量似的,缓缓松开了紧咬的下唇。虽然身体还是在轻微地颤抖,却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终于缝合好后,两人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军医叮嘱道:“十天以后一定再去叫我来拆线。”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临走前这位军医还细致地教授了一直站在一旁观看的绿儿煎药和换药包扎的方法,确认绿儿已经完全学会后,留下足够的药材,便离去了,只说若还有旁的问题,再去找他便是。
这一番折腾过后两人也都是累得不行,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将林勖的尸首交给朝廷!
此事宜早不宜迟,夏河也不含糊,干脆地独揽了这件事。
“让我自己去罢,我和我那好哥哥要好好谈谈。”这句话,夏河说得可谓是咬牙切齿。
秦淮从不是不识趣的人,他明白有些事情只能他们两兄弟内部解决,便也不去参合这“家务事”了。
况且他也放心让夏河独自前往皇城——还能有什么事呢?这可是光天化日、皇城脚底!若此时再有人敢惹夏河,那怕是赶着去投胎,也没有这么赶的!
于是,综合考虑之下,秦淮便乐得清闲,只留在府里打理一下“灾”后现场便是。
不过夏河临走前,秦淮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对夏河道:“你这一路扛着这么大个尸体未免麻烦,且你伤未愈。不如乘我的马车过去罢。”
夏河笑得玩味:“不怕脏?”他这些天和秦淮处着,发现秦淮竟有洁癖!这放在其他人身上本不值得惊讶,但放在秦淮身上就颇让人寻味了——秦淮也是从军队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那时的条件真的能让他患上洁癖这种毛病?显然说不通。那解释就只剩两个了——其一,秦淮的洁癖是位置高了后才有的,虽然军队条件不好,但让他有轻微洁癖也不奇怪。其二,秦淮的洁癖从小就有,在底层的时候就只得生生忍着了。
不得不说,夏河的第二种猜测确实是对的。秦淮的洁癖确实是老毛病了,以及一直以来在军队的生活——尤其是在底层当一个小兵时的生活确实让他的洁癖减弱不少,但并未完全去除。
秦淮脸一僵,沉默半响后才冷冷道:“无事,回来后再洗便是。”
夏河哈哈大笑,也不顾秦淮愈来愈黑的脸色,扛起尸体就转身向府门外秦淮的马车大步走去——废话!若再多留一秒,他还有活路么?开了秦淮这种玩笑还不开溜,那可就真的是被林勖打傻了!
虽说是开了秦淮一个玩笑,但夏河还是不敢故意把秦淮的马车弄脏的,白被单很大,足以裹紧尸体不让它沾到马车一寸。
马车很快便到了宫门前,门前的守卫一眼便认出这是秦淮的马车——毕竟用雪狼皮作帘门的马车可只此一家,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但守门的官兵却有些疑惑——他们并未听说今日皇上有召见什么人,今日也还是年假时期......这位中军府左都督此时来访,却是所为何事?
官兵疑惑归疑惑,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拦下了秦淮的马车。
没等他们开口,夏河就主动掀开了帘子,笑道:“是我。夏家三公子夏河。今日借了中军府左都督的车特地来此拜访圣上。夏河身负重任,还请两位大哥快快放吾过去罢。”
门口的官兵一看到是他,立马撤了拦车的□□,同时行礼道:“夏公子请过。”
之所以这么轻松,也是因为朱钰在刚登基时就下了令——无论何时,只要是夏河来访,必定放行。确认身份后,胆敢阻拦者,斩!
这样一来,自是无人敢拦夏河半分的。
至于他经常不走正门,偷偷摸摸地跑进宫里,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秘密召见”,还有一部分则纯粹是他的个人爱好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人发现他偷偷摸摸的行径......其实还是有人发现了的,就是那些藏在宫中各个角落的暗卫们,只不过看到是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其实,按规矩,这马车是不能驾进宫中的,奈何全大明都知道当今圣上同这夏公子关系有多好,简直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朱钰下令时也没说夏河坐马车就可以拦,那两个官兵当然是宁愿让他走,也不愿冒着砍头的风险将他留下了。
于是,夏河就这么顺顺利利的带着一具尸体,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依旧是来到御书房前,马车停在旁边,夏河带着尸体跳下车,依旧招呼不打,就推门而入。
门口的宫女目不斜视,就像他从未出现过。
夏河一进门,就将尸体随手往地上一扔,随即挑起一抹惯用的讥讽笑容,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的钰哥哥。”
朱钰不抬头,只是笑笑,继续批改手中的折子。
“谁又惹你了?语气这么冲。”
“哦?谁惹得我,皇兄你不是最清楚么?”夏河一挑眉,笑容里的讥讽更深,隐隐还带着几分怒意。
“还是这么任性,这十几年来,你真是一点没变。”朱钰笑容不变,却还是只顾埋头批他的折子。
“朱-钰-!别跟我打马虎眼,我最讨厌有人设计我,就算是你也不例外!”夏河的眼神变得幽深,语气也变得危险起来。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朱钰终于将视线从他那叠折子上移开,抬起头,看着夏河。语气无奈。
夏河何尝不明白,但他就是没来由的愤怒——他真以为他是神算子,万事万物都尽在掌握吗?昨晚但凡、但凡真出了什么意外......
夏河不敢再想,只要想象到那种可能的后果,他就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呼吸能力般,要窒息而死。
他此时才发现,他在不经意间,早已在这段荒谬的感情中愈陷愈深,无法自拔。
朱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是我错估了。一是错估了林勖的实力,二是错估了——你的心!”
朱钰也有自己的眼线,见二人伤得都不轻,就明白他还是低估了林勖的实力。
但他最低估的,是夏河对秦淮的感情。夏河对秦淮的感情可说是来得莫名其妙,但又轰轰烈烈,无法抵挡。这本就是爱情的特性。但朱钰再怎么老谋深测,又怎可能连人的感情一同预测呢?
夏河看着朱钰,最终再没说什么。
临走前,夏河淡淡道:“这人就交由你处理了,我明白你的苦心,他是我亲手所杀,你大可放心。”
朱钰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朱钰再次开口:“你方才赶急路而来,大概消息不太灵便。昨晚林勖不但欲谋杀秦淮,同时也在城外不远处布下兵力,更勾结城中守卫,欲秦淮身亡后回去领兵攻城,一举夺都!可惜他千算万算,只认定了留京的秦淮是他最大的阻碍,却忘了我也不是傻子!他的人马和那股叛军,已被我尽数斩了,那些头目,也下了狱,备着以儆效尤!但......”
朱钰语气低沉威严,却在话尾语声一变,变得犹豫起来。
“叛军首领,理当是要诛九族的,虽然林勖为前朝皇后之侄,不可能真正的诛九族,但至少你们这一家,是不可幸免的......个中缘由,也不用我多说了罢?”
“......随你。”要是平常人听着这句话,不吓死也要吓个半死——这话是明示了要杀他全家啊!但夏河却并无惧怕之意——朱钰不会杀他。这是不管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龌蹉,他都坚信不疑的一点。他只是感到有些悲哀,虽然那个家中所有人同他的感情加起来都抵不过朱钰一个,但毕竟血脉亲情在那,骤然间他们都要被牵连被杀,多少还是让人于心不忍。
但他同样理解朱钰的苦衷——不重惩主谋,只会让人以为这个皇帝好欺负,源源不断地来试图谋反了。
两者相争取其重,这个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但尽管如此,气氛还是十分僵硬。
最后夏河忍不住先告了退,朱钰也没作什么反应,任他去了。
二人可算是不欢而散,但他们却都明白,真正出现问题的,并不是他们的关系,而是朱钰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做下的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将二人地位身份不同而造成的差距,愈拉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