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番外:云霄一羽(1 / 1)
一间囚室,四面石墙,中间被一道栏杆隔成两个小间。
足有婴儿手臂粗、间隙则不超过三指宽,乌黑锃亮的栏杆对于任何一个囚犯都有些心理上的威慑力。
栏杆对面是一张小桌案,上面摆着每隔一个时辰就换一次的饭菜和清水,诱人的香味争先恐后地挤过栏杆,挑动人的神经。
兰夕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则栏杆,细长的手掌勉为其难地穿过缝隙,最后手腕还是会被卡住,兰夕挣扎到极限,再以脱层皮般的痛苦把手缩回来,一边盘算着把自己饿成鱼干能不能挤出去,一边心里翻来覆去地骂爹。
因为那个把他关进来的人就是他传说中的亲爹。
羽族没有问候他人亲属的骂人习惯,一般最恶毒的话语都脱胎自古老的巫术诅咒,基本内容包括一千零一种不得好死的死法,兰夕没有背下来多少咒术,说起骂人的话倒是滔滔不绝。
正骂到“吃馒头有刺喝冷水塞牙”,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嗤笑:“总好过你吃不着喝不着。”
兰夕吓得一个激灵滚到一边,靠着墙角见鬼一样看着他爹。
城主大人象征性地整了整衣带,一派玉树临风遗世独立地站在逼仄的囚室里,满脸“你怎么能是我儿子”的恨铁不成钢。
“爹……”兰夕就着两天来滴水未进的虚弱颤颤巍巍地试探。
“方才骂人时底气不是挺足的么?”
“嘤……”
城主大人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记白眼,而后故作深沉地环顾四周,问道:“这地方……很喜欢?”
兰夕一愣,飞快地摇头。
“那你窝在这里磨蹭什么呢?”
兰夕张口结舌,哀嚎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父亲一声呵斥:“看着。”
一眨眼,就见城主大人已到了栏杆对面,悠闲地端起水抿了一小口,“看清楚了?”
“没……”兰夕小声嘀咕。
“说话大点声,低声下气跟个丫鬟似的,谁教你的?”
兰夕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爹……可能,我真不是您亲生的,这事您要不问问我娘?”
话音刚落,头上已挨了一巴掌。
城主大人出现在眼前,瞪着眼睛道;“我没耐心等了,最后给你半个时辰,再出不来你就回娘胎里重生一遍。”
兰夕:“……”
两天以来,兰夕遇到了此生最费解的三件事。一是自己多年在外音讯全无的亲爹,怎么就忽然打道回府专心致志地开始和自己过不去了呢?二是凭什么你爹会的东西你就得无师自通地会,王小二他爹是个木匠,他现在不还是连个床板都削不平?当然了,最让他费解的就是……为什么偌大个活人能穿过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的墙、能随时出现在任何想出现的地方?还说什么“形随意转”、什么“天涯咫尺”,活了二十年都没见过的怪事,怎么就能想会就会?
兰夕摸着冰冷的栏杆,缓缓站起身,额头抵着手背。连日来的饥渴给人以眩晕感,身子沉重得很,意识却轻飘飘的。
“不就是栏杆吗,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了……”兰夕低声念叨。
话音一顿,又忍不住自己反驳:“骗鬼呢么……”
苦笑着摇头,兰夕摇摇晃晃地后退数步,眼睛紧紧盯着那碗水,盯到出神,仿佛周遭一切都在虚化、唯有那碗水,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兰夕缓缓合上眼,仿佛置身一片虚空之中,身子微微向前一荡,便到了那碗水旁边,然后伸手去……
砰地一声,兰夕直直撞在对面的石墙上,整个桌案都被他撞翻,那碗水倒是攥在手里了,只是洒了半碗。兰夕先凑过去把水喝了,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瞠目结舌地瞪着栏杆。
栏杆毫无损坏,自己却已经在对面了,而这一切,仿佛根本无法解释。
顾不得被打翻的饭菜还油腻地沾满衣摆,兰夕感受到的是一种飞升极乐般的狂喜,仿佛是种隐遁在雾中的秘密忽然在眼前闪现,一些似乎马上就可以抓住的灵感催促着他再次去验证自己的猜想。一次又一次,身形穿梭在栏杆两侧,而后从原地彻底消失,顷刻出现在囚室之外,一头撞在树丛里。
兰夕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在灌木丛中,放声大笑。
之后的日子丝毫没有好转,仿佛命运在二十岁那年甩了个急转弯,一夜之间就从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待遇变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紧张气氛。父亲大人那张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的脸永远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不时出现在一次又一次筋疲力尽以后,赶来安慰自己……才怪,赶来尽其所能地嘲笑一番再宣布新的挑战。
在不见天日的雪林里迷路,被嘲笑三次。
在下坡被滚石追着跑,偷懒绕到滚石后面,被嘲笑两次。
在狭窄的迷宫里撞墙,被嘲笑五次。
在试图进入未知的封闭石塔内部未果,被嘲笑三次。
在和神勇无比高深莫测的城主大人“赛跑”中落败,被嘲笑不计其数次……
在偷偷骂“我怎么会是这个贱人的儿子”被听到后,被……
城主在萧萧寒风里拢了拢长袍,垂着下长睫,半遮住明艳的紫瞳,满脸忧国忧民的慈悲,忧郁地开口:“兰夕啊,你也不小了,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爹,我已经猜到了,其实我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这些年来您一直收容我和我娘用心良苦我无以为报……”
“咳……”城主大人精心维护的形象崩塌,咳了个死去活来。
“兰夕,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二十多年来,我常常在外奔走,没有太多时间亲自教导你,所以我近来才……”
兰夕:“不不不不您想多了我有我娘就够了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您不用愧疚更不用补偿我什么您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和娘都知道您是为了整个羽族而奋斗您忙您的别管我就好真的……”
城主大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怎么想,可,你也不能当一辈子孩子,我这个位置早晚要交给你……”
兰夕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情真意切地喊了声:“爹!您……您不是要活很久很久么?”
城主大人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沧桑的表情:“兰夕,已经够久了,我也要做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了……”
“爹?!您……不要啊!我不行啊!我还什么都不会啊,您怎么能……?”兰夕忽然发现自己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对于羽族来说,城主既是族长也是神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族中有绝对的权威。作为族长目前唯一的子嗣,兰夕也幻想过自己会有一天高高在上被人众星捧月般敬仰着……但不是现在啊!在兰夕的认知里,羽族的神明几乎可以不老不死,那样的话,等到自己继位,至少也能有一二百年慢慢熟悉各项事务,直到真的“无所不知”吧?
城主大人保持着哀伤:“所以说……你要更努力才行啊……”
兰夕:“……”
“明白了吗?”
“……”兰夕咬牙切齿:“明白了,您今天就是来消遣我的是吧?”
二十岁以前,兰夕的心里就没放过什么正事。印象里,母亲永远温和可亲,终日与贴身的婢女们一起做做女红,聊聊闲事,几乎从没有疾言厉色地管教过自己。附近玩得到一块的都是几个大将军家里的公子,看在城主的面子上多半要让着兰夕,出了门,城里的小商贩见了兰夕那双神族独有的紫瞳,连卖糖都会多给二两,再加上兰夕虽然有几分恃宠而骄,但也没什么真正讨人厌恶之处,就算除去身份,但凭长相也能让小姑娘们脸红,兰夕觉得自己最愁的就是根本没有事情可愁。
可自从他那个爹爹不再是一个仅仅用来吹嘘的抽象符号了,兰夕就没一天不愁的。好不容易会了点瞬移之术,能在昔日的狐朋狗友面前自吹自擂一番,转身回了自己房里便先缩在床上大哭一场,末了再凄凄惨惨地抹抹眼泪,挑灯夜战地背一堆不知所云的咒文。原本兰夕也不胖,加上个子颇高,怎么看都算是个细长条,这一两个月下来,飞快地瘦成一根芦苇杆,加上梦游都在练习缩地,步子总轻飘飘的,眼看着一副即将乘风归去的样儿。兰夕那点心思还没来得及愁到这个地方,城主夫人先愁起来了,看着儿子整天心事重重形销骨立,愁得她手足无措。
这天,兰夕照例给母亲请安,一路念叨着新背的咒文,生怕路上见到父亲又被问住,大概苍天有眼,走到母亲门口,迷迷糊糊地和门框来了个亲密接触,撞的“哎呦”一声,却忽觉自己一直掌握不了的咒文忽地生动起来,和自己苦练的步法结合一处融会贯通,福至心灵地原地结了个手印,成功地打出一道微弱的小火花。
“哈哈哈哈哈成了!真老天开眼啊!我羽兰夕也有今天!”
夫人从屋里迎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忽然悲从中来抱着儿子放声大哭。
兰夕:“……??”
“儿啊,真难为你了,族长也是太心急,看把你逼得……”
说来城主夫人虽是明媒正娶,还生了儿子,但和城主并不算亲,对于大部分羽族人来说,城主总是高高在上的,毕竟,他们爷爷的爷爷小时候,城主就是城主,就是百岁老叟,见了城主都得道声前辈,夫人对城主一样是敬畏多于亲近。若非如此,早想去替儿子求求情了。
兰夕:“……”
大概是苦吃多了,也能尝出点甜头,毕竟学了不少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兰夕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苦吧,平时我娘是不是也太惯着我了点?
平时自己怎么抱怨怎么哭是一码事,他娘这一哭,兰夕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那个,娘啊,我这不好好的呢么,爹也没怎么……”
“好好的?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娘看你最近一直茶饭不思,整天背那些咒啊符啊,那可是神仙用的法术嘞!哪能是容易学的?……娘听人说啊,这法术可不得了,耗人心神,都有反噬的,听说老族长就……”
兰夕赶紧一把拦住,搀着他娘进了屋:“哎呦娘啊,这又谁在您面前嚼舌头了?爷爷那会儿都什么时候了,那时候天下大乱,跟现在能比么……您可别信这信那的,爹爹这不也好好的么。”转头又恐吓那几个侍女奴婢:“你们谁再在我娘面前胡说八道,以后就别来这儿了。”
城主夫人脾气一等一的好,这儿油水又多,能在这谋个下人的位置,胜过外间生在富贵人家,婢女们都唯唯诺诺,生怕惹着这位公子。
城主夫人攥着兰夕细瘦的手腕,一边哭的梨花带雨:“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个什么……娘可是罪人呐……”
兰夕哭笑不得:“您快别……我真好着呢,您要喜欢我胖,我立马就胖回来成吗?”
“……嗯!”
“……”
两人正这儿说着,丫鬟匆匆跑进来禀报:“兰夕公子,城主请您去西台见他。”
兰夕正想将方才所悟验证一下,匆匆忙忙和母亲告辞,连着缩地两次赶到西台。他当然没想到这一天又要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