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五（1 / 1）
尚煜晴的心中，曾抱有过一个疑问。
“哥，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出手救我？”
那个时候，尚煜晴不信黎空澈当真看不出自己对他的态度。那时的他，理应受些教训，长长记性，索性用疼痛给他个清醒，也不为过。
可黎空澈放了他一马。在他们还是熟悉的陌生人的阶段下。
“······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电影，记不清是什么名字，来源又是哪儿了。记忆犹新的，是故事中一个哥哥为了保护弟弟站出来的画面。挡在被别人欺负、挨了打的弟弟面前，哥哥伸开双臂、逆光的背影，被描绘刻画得非常精彩，令人移不开视线。
不知道是被什么打动了，可能是觉得‘原来，这就是英雄’吧。
其实我曾想过，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哥哥，有人保护着自己，该是件多么值得羡慕的事情。可惜，辈分和年龄上来说，这想法是个悖论。
后来，转念思考下，也没什么。既然我是哥哥，我就是保护者，是那个有英雄色彩的角色，有了我若是能让别人羡慕自己弟妹，倒也不错。
虽说如此······‘英雄’两个字于我而言太过小题大做，张冠李戴的错位感，事实上并不适合。”
第一次从黎空澈口中说出长篇大论的句子，尚煜晴脸上是足够吃惊的表情。
然后，微小的沉默中，他的哥哥就背朝他，走进了房间，顺带关上了们——动作透露出不知所措的尴尬。和他开口说话前那一小段时间里，吸气，似乎在找回自己声音的酝酿，不能更像。
原来不擅长指的是交流，而不是说话本身吗？尚煜晴好笑地腹诽着。
怎么评价才最为确切？那种态度。
在别人都争先抢后，向梦想中的人生满怀憧憬地奔赴，那蓝图是多么的波澜壮阔。而这个人，偏偏只想平淡安心，守护好自己一小片的领域。心满意足，根本也没什么特别大的需求。
尚煜晴仰躺在沙发上，翘着脚，寻找到最舒适的姿势，终于不再挪窝。
不适合？少在那边说大话了。
你看的电影怎么样，我不知道。
但那天刻在我脑中的记忆，全部反馈给我的信息是——你他妈干的实在漂亮，看了的人都会热血沸腾。
你是个英雄。
更该死的，你居然还没有自知之明！！！
“哥，要是你和平常人一样，反倒会轻松。”
尚煜晴叹了口气，视线直直的对上天花板，嘴角扯出个不符合他风格的苦笑。
人都是要成长的。
没人能永远疯疯癫癫，无忧无虑下去。
纵使他想要野上一辈子，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疯子。
尚煜晴有个聪明的脑袋，所以他混过了那么多日子。
也正因为他这颗聪明的脑袋，他无奈又清晰地察觉了他那些日子的保质期终于到头，秒针的声音带来沉重和燥热，活活将他从某地拽出。
窒息般的干渴。
“舅妈，我来帮你。”
说罢，他接过空碗，笑了一笑，转身走进厨房，有条不紊地盛上热腾腾的米饭。
“煜晴，你果然懂事了！”
“是啊是啊，孩子长大了。”
“明年该是高中生了吧？真好。”
亲戚们的表情变得莫名的惊讶感动，和掩藏不住的欣慰，甚至还有惶恐。
听着夸奖的声音，尚煜晴也点头随声应着。
——“哪里，应该的。”
收拾碗筷之类的家务事，从前的他向来是甩手掌柜，装大爷，不属于范畴之内的。
仔细回想下，过年时期他不弄出些是非，就算是大吉大利，平平安安了。
没人指望他能像黎空澈那样帮忙，只要老老实实地躺在沙发上，就非常不错，哪来什么要求。
玩鞭炮烧坏过衣袖，放许愿灯差点烧掉电线，连大人碰个杯的时间，他都可以将酒倒进妹妹们的杯子里······可谓劣迹斑斑，数不胜数。
现下，突如其来的转变，想令人不惊叹都难。
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到了《难忘今宵》的压轴，尖细的女音高声歌唱。
窗外有接二连三的飞空炸裂的烟火爆竹，“砰砰砰”，是绚烂的颜色，火红，碧绿，橙黄，青紫，星火四散，五彩斑斓。此起彼伏，东升西落，好不热闹。
寂静的夜空，被应接不暇的花火装点，似乎也不再那么寥落。
男人们趁着酒兴上头，把麻将倒在桌子上，准备不眠不休。
烟灰缸盛满灰色的尘埃，和被遗弃的，粗短的烟头。
女人们围坐在床边，七嘴八舌，谈论着无非老公怎样，和孩子如何的话题，不知是真抱怨还是假矫情。
“哥，陪我出去吹吹冷风？”
尚煜晴终于对上黎空澈困惑许久的视线，提着外套穿戴，站在门口笑问。
黎空澈不语，起身抓起了沙发上的绒衣。
街道上，小孩子们相互追逐打闹，身体小的还不到大人的腰，脸颊手掌冻得通红，次花炮的在黑暗中划开纹路。
千家万户皆灯火，欢声笑语新年到。
红灯笼挂在广场支起的绳索上，摇摇晃晃。
口中呼出白气，尚煜晴一副没骨头的样子，赖赖地靠在了路边的栏杆上。
仰头望了望天，不知是不是烟火的缘故，星辰全然不见。
手掌上，手机还屏幕闪烁，他瞥了一眼，丝毫没有关心的意思。
“发生什么了。”
黎空澈也靠在了栏杆上，不过样子要规矩的多。他不用问号，是因为他确信尚煜晴这家伙的不对劲，必然有所原因。
“我妈准备再婚了。”
路人喧嚣的杂音仿佛瞬间静默，马路上的车辆，开着前灯射出两束光柱，耀武扬威地横冲直撞，逐渐走远。
光线的开关调大又关小，视野里一片银白从墙壁唰地飞过。
黎空澈感觉到空白和茫然，思绪停滞了几秒不能回旋。
“二姑她······”
“啊，说太快了？抱歉。”尚煜晴道，“我妈她在半年前和我爸签订了离婚协议书，再婚是半个月后的事。”
“我选择了我妈，是因为我爸和我并不熟，我对他的印象，还不如我对他给我钱的印象鲜明。我们可能甚至没有一次好好的交流。”
“我妈隐瞒的很好对不对？别说她你们是她的娘家人，她先斩后奏的速度，连我这个儿子都被骗的云里雾里。”
“不过，婚姻是他们的事，没我决定的权利。本来他们两个人就都是工作狂人，一个月可能都见不到一次，见了也相敬如宾，弄得对方和自己的客户一样，离了倒也干净。你也知道，我妈是个自尊心高的主，她拥有的，除了自己的儿子，全部都是炫耀的资产。”
“我想，当初他们俩结婚，就是因为在美国两个华人一见如故，干脆连理，让自己的工作生活都舒畅些吧。”尚煜晴耸耸肩，“我才不信他们俩会有什么比工作，比向上奋斗更有意义的爱情。”
这黎空澈是清楚的。
奶奶常说，二姑是黎家最有出息的。
一个女人，提了行礼就去美国闯荡，找到工作，还嫁了人，生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庭，是不那么容易吧。
婶婶叔叔常在背后议论她虚荣心强，不中听的言辞比比皆是。
奶奶也说她的婚姻荒唐随便，是大不乐意的。
“再婚的对象，是个踏实稳重的男人，家世和教养都很好，离过一次婚，带了个乖顺的女儿。”
“你猜怎么着？”尚煜晴笑了，“我那个妈妈，拖到现在才告诉我，不是怕我接受不了，是怕那个男人介意有我这么个混小子当孩子。”
“她居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我和她发生矛盾的次数不下几十次，但示弱恳求的她倒是第一次——怕是真的栽进去了。”
黎空澈闻言一愣。
“你，答应了？”
“不然呢。”
“哈，我还能怎么样！是，我和我妈吵的时候连天花板都能掀翻，可我毕竟是她儿子，如果她能更快乐我当然无条件愿意作出牺牲。
我妈介意他的想法，而他介意我，我选择跟着我妈继续过日子，想要生活平顺安稳，走有一个人要让步——大人不可能不懂事，不明事理，他们永远是对的。所以，那个学会长大懂事的人，除了我，难道还有什么选择？！”
——“such a bullshit!”
笑着笑着，尚煜晴突然克制不住地怒吼了一声，举起拳头狠狠砸在钢铁的栏杆上，脚下一个使劲，揣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微微凹陷了一个小坑。
他愤恨不甘地喘出一口哽在喉咙的怨气，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可恶”，声音小到可以被冷风吹散飘零。
两厢无话。
寒流灌进袖口和衣领，皮肤冷战，头脑却愈加精神抖擞。
广场上的明亮火光，看起来遥远的冰凉。
夜空中升起一簇流星般的粉光，是表演落幕的信号。
“如果你觉得相处困难，我可以和爸妈商量······”
“哥，别误会，我不是过来装可怜，然后要个住处的。你帮得了我一时，能帮得了我一世？我迟早要面对，摆脱不了的，早晚又有什么关系。”
自嘲地笑了笑，尚煜晴喃喃：“混世魔头又如何？呵，就算是我，也有不能不在乎，也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黎空澈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零下二十五度的气温罩在暴露在寒风里的皮肤上，渗入骨髓血液，兢兢战战，将流体速度减缓，牢牢固定住可活动的关节，怔忪发麻地挪移困难。
他后知后觉地拉高了衣链，是太冷的缘故吗？
连时间都有些被束缚的错觉。
脚底隔着鞋，贴住地面，有股油然而生的无力感，直直进入了神经系统和大脑皮层的运作，隐隐作疼。
“哥，我拜托你一件事行吗？”尚煜晴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说，“帮我记住曾经那个无法无天，混世魔王，名叫的‘尚煜晴’的小子。”
他搓了搓鼻头：“是时候了，差不多——也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其实，我本来以为会更晚一点。”
“纵使不怎么让人省心，干的净是一些哭笑不得的蠢事，我啊，还是蛮喜欢他的。”尚煜晴笑的有些勉强，然后抱住了黎空澈，拍了拍他的后背，深吸了口气，道。
——“哥。把他交给你，我很放心。”
闻言，黎空澈指尖微动，手臂缓慢地抬起，付诸了较尚煜晴更多的力量，抱住了他，掌落在脊背，慢慢收紧。
他垂下头，嘴唇微微蠕动。
良久，才从齿缝见逼出一个个坚实的字眼。
——“好。”
两人各退了一步。
尚煜晴抬眼，才诧异地发现，在这几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黎空澈的双眼，居然黑得亮亮堂堂。
“······尚煜晴。”黎空澈吸了口气，开口了，“记得我去美国那年，你带我看的《歌舞青春》VCD吗？”
尚煜晴扬眉，懵懂地应了声嗯。
——“Once is a wild cat,always is a wild cat.”
——“所以，让我纠正一下。你的东西不是交给了我，只是暂时寄存在我这儿。”
尚煜晴眨眨眼，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几声。
是······么。
“况且，先别言之过早。其实你还拥有什么的吧？”
“你嘲笑过那些卑微的人，还告诉我。你就是要做别人不敢做的梦想。
——登上百老汇的舞台，手上举着格莱美奖的奖杯，场上的管弦乐队为你合奏，镁光灯为你闪烁，场下的人群全都为你呐喊尖叫和疯狂。你走下台随手牵出一位美丽的小姐，和她对唱一首腻人的情歌。”
“这些你准备全部忘掉吗？”
“你可是尚煜晴，那种规规矩矩的事，压根不适合你。”
他别过脸去，忽然笑出了声。
是啊。
“别急，你会找到平衡点——它不会比高数还难。”
你真······不愧是我哥哥。
拳头击穿寒气，骨骼的碰触结束弥漫的冷寂。
好吧，一言为定。
“ok.Now,go home or KTV one night”
“······”
“don’t mind! Kidding isn’t a bad thing .”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尚煜晴厚脸皮地勾搭上黎空澈的肩膀。
“饿死我了，哥。请我吃宵夜吧，你看我好久没吃炸鸡啤酒了！”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超市店铺怎么可能开。”
“啊，那哥你秀一两手，随便倒腾出几个菜行不？再饿下去，我就要去医院输葡萄糖了。”
有人说，成长就像剥洋葱，剥掉一层就会留一两次眼泪。
改变经常不是我们所愿的，可它既然发生就是必然。
想要期待与相信的，是未来的可能性。
——它让我们走向更好的自己。
至少，当以后的自己回首转身，与过去对视，心中不是单一的愧疚和后悔。
“我成为了这样的人。”
这句话的前面，是不需要“对不起”的。
“那很好。”
自然，得到的反馈，也是不需要安慰的。
改变，兴许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坏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