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她的陪嫁是二两□□(1 / 1)
李家铺子的芸豆糕没有真珠做的蜜汁藕好吃,我只吃两三个就腻味了。旁边的妇人一边替男人布菜,一边温言指责小子不该欺负妹妹,小子不高兴地趴在爹爹膝头,也不吃菜,也不理脚下一直拽他衣裳的缺牙小姑娘。妇人好笑地推推他的脑袋,再挠挠胳肢窝,终于逗得他咯咯笑出来。
我看着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忽然想起梦里泣不成声的妖姑娘,她的娘有没有也这样挠她胳肢窝,哄她发笑?
我乘着月色回去,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今夜太子清越出现,那我就既往不咎,他与我总还是有些情分的,再说妖姑娘是个虚浮无萍的,万一消失,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找。
然而太子清越铁骨铮铮,并不想屈就我,我最终还是没在破晓前等到他。
我眯着眼睛,意识渐渐抽离……
白发青年瞪着妖姑娘,眼神很冷,妖姑娘抖着嘴唇屈膝要跪,让白发青年一把拉住。
“你不必再跪我,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
妖姑娘执意跪下。
白发青年避开,冷淡地看着门外的大雪。
“师父,王珏很重要,我不能不管。我头上的素钗,我的胭脂眉粉都是王珏赠予的,王珏带我逛街,说我是个好姑娘,师父,他比我的性命都重要。”
青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你的性命并不重要,他的也不重要。”
妖姑娘愣愣地看着青年,迷茫道:“那师父当初为什么救我?”
“我原以为是只野狐。”
“那师父发现我不是野狐,为什么不赶我走?”
青年转身看着她,不为所动道:“在我眼里,你跟野狐并无不同,我并不是一定要驯养野狐还是驯养银狼,还是离光你。”
妖姑娘蓦地想起最初青年清冷的眼光,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棵树,一簇花,一只野兔,一块石头……她眨掉一串泪珠,倔强道:“即便到现在,在师父眼里,仍是没有不同么?”
青年轻轻抚摸袖里的短刃,淡淡道:“仍是。”
妖姑娘的眼泪掉进一张一合的嘴巴里。
“那师父为什么跳崖救我?”
“你在荒漠让狼群攻击过,三十七处见骨伤,七天痊愈。你以为你跳崖便能得偿所愿?徒添伤痛罢了。”
青年推开门往外走。
“我从不收徒,我一直只是收留你,离光,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妖姑娘缓缓站起来,脸上的眼泪一瞬间冻结成冰,她默默看着青年渐行渐远的背影,淡色的眸子里渐渐升出浅浅的恨意。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依为命,原来却是你收留我。我稀罕你像收留一条狗,一只野兔一样地收留我?你早该让我知道,我这么些年来的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并不曾唤起你的感情,你一直只是在驯养我,就像驯养山野里不羁的畜生。
妖姑娘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瘟疫让这个原本热闹的城镇变得死气沉沉的。她下意识地去找王珏,但是王珏大病初愈,王家举家北迁避难。王家原先的总管从门缝里递出一封信,王珏信里告诉她他不愿意走,奈何家里老爷子手腕强硬,硬是让四个壮汉抬他上的马车,奶奶个爪儿,他是让人劫持的!他说最多月底他便回来,北边那个城镇最有名的小吃是驴肉火烧,他会带回来让她尝尝。
大雪,微风。
妖姑娘捏着信纸,慢慢往前走,两侧冷冷清清的,没有师父,没有王珏,没有半个行人……她的衣裳分外单薄,天寒地冻,她缩着肩膀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尽头是祁府的朱漆大门。
她走到近前,抬手轻轻拍门。
光儿,娘找不到你就后悔了。
光儿,娘是鬼迷心窍了,娘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
光儿,你先走,一会儿有人来,娘就说是让路过的义士救下的,人也是义士杀的……快走……
光儿,娘替你绣了一张罗衾,百鸟朝凤图案的,一直压在箱底,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光儿,你去潼关街找我,我住在那里,我夫家姓祁。
光儿,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能杀人能救人……会有麻烦的……
光儿,娘是一直惦记你的。
路对面的宅邸忽然探出一颗脑袋,那人大约是总管或护院,虽然让持之以恒的拍门声烦的想挠墙,说话态度仍算平和。
“姑娘,祁家这月月初就搬走了,匆匆忙忙的,我记得搬走的前一天夫人跟小公子遇劫差点丧命……”
妖姑娘脸上血色褪尽,她不由自主向他走去,缓慢而尖锐道:“你再说一遍。”
那人如临大敌,叫道:“你站住,我告诉你瘟疫肆虐,你再靠近我可用棒子抡你了。我下手可黑你留着点儿神。祁府现在人去楼空,你要是不相信自己翻墙进去看看。”
那人嗖地缩回脑袋,哐当关上门。
妖姑娘颓然蹲下去,眼神发直。
你怕我,我救活你的小葵,你还是怕我,你怕我什么?我还能害你么?你惦记我什么?你是惦记着让我离你远远儿的。你说你后悔,我竟然就相信了,你当年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养了六年的女儿跌跌撞撞地跑开而不做声,你怎么会后悔?!
妖姑娘嘴角缓缓带出一抹笑,她站起来大步走回来时的路,那里有个义庄,义庄里堆放着附近城镇所有感染瘟疫的人。
她六岁那年陡生变故,从此生出一手活人命一手要人命的本事,她娘怕她,她师父恼她,她救了娘的小葵,她低眉顺目伺候师父长达七年,但是谁都不领情。呵,她倒要看看,她逆天而行到底会发生什么。
义庄不许人进出,衙役奉命三班倒地守在门外,官府统一配发的灰棉袄并不能阻挡凛冽的寒风,但是再冷也没人躲进门里避风。妖姑娘远远看见那些青年衙役冻得拼命跺脚,表情僵硬麻木。他们宁愿千里追击嫌犯,也不愿意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束手无策地在这里守着,但是如果没人守着,这场来势汹汹地瘟疫将会在最多半个月里席卷整个城镇,再半个月,周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城镇将无一幸免。而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妾儿女全都在这片土地上。
“姑娘,我看你盘桓有一阵子了,你走吧,这里谁都不给进的,你是不是有家人在里头?你放心里头有几个神智清楚的照料着呢。”
妖姑娘让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拦下。
“我没有家人,我是来救人的。”
“姑娘你还是赶紧走吧,你又不是大夫,怎么救人?京师来的御医都下不出方子,仅仅号个脉,病人一个喷嚏,居然就折了两个进去。”
妖姑娘伸出双手,恍惚道:“我不用方子,我的手就是良方。”
中年人抬头望天内心默默流泪,好好一个清秀姑娘,咋就是个神经病,这神神叨叨劲儿……她不咬人吧?
妖姑娘绕开他低头往里走,又让值守的衙役拦下,衙役一大早就在冷风里站着,脸色煞白,也不说话,直接挥手驱赶。
妖姑娘正要硬闯,里头忽然传出妇人的呼天抢地。衙役面色一顿,眼泪唰地落下来。
妖姑娘抬头看着他,问:“里头的是你家人?”
衙役扭头看向后面破落的木门,肩膀轻轻颤抖,但是脊背笔直。
中年人缓缓道:“那是他娘跟他妹妹。”
妖姑娘回看中年人,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啊?我在这里陪着我媳妇儿呢,她是第一批进去的。官府发文说第一批的病人早就死绝了,我可不信。”
“你为什么不信?”
“我媳妇儿说了,她死了会给我托梦,让我赶紧再重新娶个女人替我洗衣裳,我这些天一天睡十个时辰,也没梦见过她,那婆娘命大着呢。”
中年人乐呵呵的。
妖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直看得他惊恐地搓着手往后退,絮絮念叨着:“姑娘,我家婆娘虽然话不多却是个下死手的主儿,我要是敢动歪心思……我这么说吧,她的陪嫁就是二两□□,你你你好好掂量掂量。”
妖姑娘缓缓笑起来。她想,当初如果她娘能勇敢一点,带着她走的远远的,如果她没有吞下居心不良的老乞丐丢过来的半截馒头,没有答应老鸨替她跑腿,没有逃进荒漠里,没有遇见狼群、客商、武人,没有遇见永远捂不暖的师父……她只是不小心逃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小镇,遇到一对女强男弱的平凡夫妇,他们愿意养着她,愿意给她准备嫁妆,愿意当她的娘家让她月月回门省亲……
妖姑娘绕到义庄的后门,但是后门处也有人把守,两个人,十六七岁的模样,弱不禁风的,妖姑娘走开几步,找到较矮的墙头麻利地攀上去。
“姑娘你干什么!赶紧下来!”
衙役惊恐地大喊。
妖姑娘头也不回地跳进去。
义庄里没有棺材,死人全部堆放在院子的东北角,一个昼夜焚烧一次,还活着的乌央乌央挤满义庄的五间堂屋。稚子尚有横躺睡觉的地方,大人只能靠墙坐着,剧烈地咳喘,直到咳出血,然后默默等死。有些已经让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甚至期盼见血,只要能摆脱无尽的痛苦就好。
义庄渐渐骚动起来,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重病患者惊恐却也惊喜地一点一点向着新来的姑娘挪动……有些求生意识强悍的,竟就踩着妇人稚子的身体往前爬,甚至声声威胁,他们却不知道,妖姑娘的手虽能救人,却也是杀人利器。
白发青年赶到的时候,妖姑娘摊坐在义庄刚刚焚过死人的院子里,面色疲惫。她旁边摆放着三十四具尸体,整数是死去一个昼夜救不回来的,零头是她亲手宰杀的。活过来的跟重病痊愈的半数感恩戴德地给她磕头,半数畏惧地缩在墙角不敢上前,唯恐她反悔伸手夺命。
而原本不许她进来的衙役一手搂着老娘一手搂着妹妹笑得年纪轻轻的几乎挤出鱼尾纹。那中年人没有找到自己家的□□婆娘,坐在台阶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离光。”青年冷声唤她。
她抬起头默默看他,眼里终于不再有热切。
耳边的嘈杂忽然消失,她倒下去的时候,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剑刃上点点是她的血光。
他曾说,那把剑是乾坤剑。
他闲时垂钓不愿她打扰,曾经丢过来一些古书拓本,最好看的是描写上古神兵异事的《八荒志》和《四海乙》。《八荒志》记载乾坤剑总共有九万四千余把,《四海乙》标注乾坤剑只能诛杀五行相属的邪物,意即九万四千把,只有一把能要她的命。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师父,我跟野狐、银狼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你并不是恰好遇见我所以驯养我,你从出现就带着这把短剑……师父,我们朝夕相处七年,七年里你剑不离身,你从未想过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