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连衣带肉带筋骨(1 / 1)
春桃坐在青菜架下从黄昏等到黎明,当然,没有人睡醒。黎明模糊的晨光里也是□□裸的血腥味,她摇摇晚晚,摇摇膝上的岁岁,咧开嘴终于开始痛哭。荣过看着她从日出哭到再一次日落。日落时,萧锦溪再次传来口讯,要他无论如何四天里赶回燕京,萧国丈跟兵部尚书门下频频来往,她怕再迟卫国的江山就要改姓易主了。
“春桃,我原想一直等到你愿意站起来跟我走的时候,但是眼下,等不了了。朝中局势危岌,我一朝是卫国的皇子,便一世要以社稷为重,你别怪我。周信,镇上的老人孩子一起焚尽吧……这院子里的,带回京师,以后跟着……王妃葬入宗王园寝。”
翎御军四散,搜集干柴,收拢遍镇的尸身。荣过闭上眼,默默回想这些人:懒得出奇的茶馆小厮,说话噎人的老铁匠,老想给他做媒的杜婶,成亲不到半年的二牛,镇日吹牛打赌屡屡气走媳妇儿的胖墩儿,玫瑰糕做得好的瘸腿姑娘,嫁给镇长侄子的大雁,春桃一醉酒就往屋顶爬的老爹,脾气不太好的老娘,缠人的岁岁晚晚……
“王爷……”
荣过醒过神,看看周信染血的手掌,再看看春桃怀里的岁岁。
“春桃,松手。”他哑声道。
春桃愣愣地看着前方。
荣过点点头,周信蹲下来轻轻移走岁岁。
春桃怀里一空,意识终于回来。她绝望地扑过去,死死扯住岁岁的脚。
“你抢走岁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四下一看,声音蓦地尖锐,“我老爹老娘呢?晚晚呢?你把他们带到哪里了!!你是不是也来找荣过,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你松手!你松开松开!”
周信一顿,春桃攀上去张口咬住他的臂膀,连衣带肉带筋骨……
“你松不松开,你松不松开……”
她翻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陌生人,像头被逼到绝路穷凶极恶的兽,再没有当初因为没买到绣线对着岁岁发脾气的娇憨。
荣过脸色陡地苍白。他蹲在地上,仰首望着表情凶狠倔强的姑娘:“春桃,你放手,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要走了。”
她嘴里撕扯的陌生人的皮肉,绝望地呜咽:“不行!不能走!谁都不能走!”
荣过转开脸,手掌轻轻向下一挥。周信低声道一句“姑娘得罪了”,落掌敲晕春桃。
我听得鼻酸,忍不住问:“后来呢?”
荣过正要开口,春桃低哼一声,竟渐渐醒过来了。荣过当即视我为无物,满眼都是春桃长发凌乱的模样。
“春桃。”我转看向春桃。
春桃翻个身,翻下荣过的膝头,她意识不清地咕哝道:“唔,小满姑娘,你不睡觉看着我干啥?”
我惊讶道:“春桃,你的云先生来啦,给你梳发呢。”
她揉着眼睛,吃吃笑道:“小满姑娘再不要取笑我了,云先生没可能来的。他今年开春前就走了,没再回过清河镇,怎会知道我如今在燕京当差呢?又怎会寻过来呢?”
我不相信,捉住她的手强放进荣过手里,我一松手,那干瘦的指掌竟就穿过荣过的掌心掉到了被上。
春桃也不恼,只默默把手臂放进被里,模糊道:“赶紧睡吧,明儿你还得去书房当差,依依姑娘那里也得我去伺候……唔,你不知道,她脾气太坏了。”
我看着荣过,他嘴角弯弯看着春桃迷迷瞪瞪的模样,示意我再跟她说说话儿,他想听。
我便顺嘴问:“太坏是多坏?”
“唔,多坏啊,我往后再跟你说。”
“往后哪行?我今儿睡不着,你跟我说说呗。”
春桃睁开眼,愣愣地看着贴着鲜红窗花的纸窗,慢慢道:“有一回,依依姑娘把我叫到跟前,让我跪着,跟我说,绵绵,王爷这三房妾室各有千秋,□□房事家事各有所长,深得人意,王爷目前为止并不打算再添第四房。你对他的心意我们是都知道的,但是他日若传开,区区一个砚墨丫头都能上得了王爷的床,府里那些厨房掌事丫头,账房掌事丫头,洒扫丫头,浣衣丫头在做饭算账洒扫洗衣之余都该有旖想了……小满姑娘,我以前跟你一样,也是砚墨丫头,但是我不叫绵绵,我□□桃,为什么她却点着我的额头骂……可是既然她认错人了,为什么我竟然哭得很难过……”
春桃疑惑着,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
我忽然道:“春桃,你昨日都做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想不起来,应该在后花园打扫吧。”
“我曾经跟你提过王府有一个叫柳儿的,忒不是东西,你还记得吗?”
“柳儿?我没有听你说过。”
“那,春桃,还有一个小安,是这府里的小厮,我跟你讲过他有一回把名字改成小乱,想赚总管三十个银贝。你记不记得?”
“小满姑娘你怎么了?小安,柳儿,你都从没跟我提过。”
“春桃,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入府跟你做伴儿的吗?”
“唔,你不是一直都在么?我真是乏了,小满姑娘,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吧。哦,你妆枢上的铜镜我给你擦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照不出人影儿,我回回擦完都想跟你说说,就是老忘。你得空出府再买一面吧。”
春桃说完就不动了,我俯身去看,竟就睡熟了,也不过是一瞬间。
我问:“她一再提起她在书房当过研墨丫头,还伺候过忒不是东西的依依姑娘。你费尽心思带她来燕京,还要取名绵绵混淆视听,是断不会让她当个丫头伺候别人的,那么,这些竟都是她兀自臆想出来的?”
“最初,我不愿她惹人注目,确实是作为研墨丫头带回王府的。她身体还好一些的时候,也在府里走动过,我带她去书房,我批奏折,她坐在一旁一脸病容替我研墨。我断不会差她去伺候别人,只是大约那些个‘别人’并不知道春桃于我意味着什么,还当她真只是一个曾与我共患难的丫头。”
“依依,大约真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记不清了。她跟另外两房侍妾都是太后送来的,太后终是不能安心,这三个眼线放得端得正大光明。春桃去前,我已经借着皇帝的手遣散了她们,只是那时春桃病重,并不知情。”
我无语望天,默了默,问:“那,你后来可娶了春桃过门儿?”
他叹息:“她来到燕京不足一年便病逝了,我即便有心,她却无力。”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继续道:“但是,她离去之前是以为已经嫁我做妇的,这就够了。”
这个答案耐人寻味得很。
荣过低头再去看春桃。他眉心微皱,似乎不愿再往下说,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说下去了。
春桃路上就醒过来了。她没有痴念爹娘岁岁晚晚还有清河镇的玩伴,只是缩在马车里呜呜痛哭。荣过强灌着才咽下几口汤,一路撑到燕京王府。
王府是月前的皇后此时的太后萧锦溪赏赐的,处处都打点的十分妥当,丫头小厮花匠厨娘总管一应俱全,也包括,三房侍妾。荣过自是没功夫理会怡园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他带领着翎御军刚过燕京城门,奉诏一早侯在城门里的老御医就被周信拎上了静安王马车。
荣过怀里抱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姑娘,面色疲惫,但是仍旧如昔日做闲适皇子时一般客气有礼:“有劳张大人给瞧瞧,一路上倒是意识清醒,只是马车稍有颠簸便要吐血,腹部心口按压皆有痛感。”
张姓御医拱手做礼:“下官分内之事,王爷不必客气。”
春桃仍旧在哭,但是因为已经是第三日,哭声低而沙哑。张姓御医躬身上前替她把脉,她一惊,抬脚便踢。
荣过及时抓住她的小腿,轻声哄道:“春桃,不是坏人,你咳血了,张大人来给你瞧瞧病症在哪里,你别怕。”
春桃哑着嗓子激烈地叫嚷,荣过压制着她,防她再踢着年迈的御医。
“张大人,切诊吧。”
张姓御医从未见过卫国皇室最闲适从容的三皇子的狼狈之象,他敛住惊讶,微闭着眼静心把脉。
“怎么样?”
“这位姑娘脉位浅显,浮而无力,脉搏缓慢,时有停跳且没有规律……这个,下官不敢妄下断言。”
“张大人但说无妨。”
“这位姑娘的脉象……极像是非常的凶事引致的心力败落。姑娘眼下郁结于胸,五内摧伤,恕下官直言,下官只能开一些安神养气的方子辅助调养,至于这方子能不能起作用,要看姑娘愿不愿意配合。”
御医走后,不消片刻,静安王府便到了。那王府端得气势磅礴,门台,回廊,假山,小池,照壁式样尺寸竟是当年容迁太子府的规格。
荣过安顿下春桃,当即进宫。萧锦溪斥退随从,携着小皇帝,在乾明宫中正仁和的牌匾下,郑重交待:若元莘可辅,请君辅之,若其不才,君可自取。荣过当然知道这是场面话,历来托孤,总不脱这几句,只不过当前强敌环伺,萧锦溪把饼画得更大而已。也在此时,他听着萧锦溪这些言不由衷的,知道若他不能得荣元莘亲近,江山稳定之后必有杀身之祸。
我默默感慨:卫武帝容迁与他的皇后萧锦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无毒不丈夫,一个最毒妇人心……
荣过回府,总管丫头小厮跪地迎接,荣过粗略看了一眼,分不清多少是清白做事的,多少是从萧锦溪那里来的。他让他们各自忙去,转身来到先前安顿春桃的厢房。
他走前春桃是睡着的,回来时,春桃已经醒来多时,两只眼睛哭得几乎睁不开。她衣裳上还留有血迹,府里丫头想替她换身干净的,稍微走近,她怒得直拿脑袋撞墙。
两个丫头大约是从没见过这样刚烈的,脸色惨白惨白的,但是因为先前荣过的吩咐,不能上前,却也不敢随意走开。
荣过扶着门框,修长的手指力透泛白。
两个丫头听见后头的动静,连忙跪下去,也不敢抬头看。
荣过走进去,淡声道:“去让厨房把御医府送来的安神药熬一碗,晚饭跟药都直接送来这里。”
丫头应声出去以后,荣过站在床外一尺之遥迟迟不能上前。春桃靠墙蹲在床尾,头发乱糟糟的,脸颊因为划过太多眼泪,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生出无数干裂细纹,仿佛一夕间老去十岁。
“春桃。”荣过哑声开口,明明门窗关得很紧,他却觉得四面都是风口,那风吹过来,仿佛无数清河镇枉死的幽魂当胸穿过。
“春桃,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清河镇春桃,你是绵绵,是我去桐乡清河镇路上收的丫头。绵绵二字取自:无穷世事浩难料,岁晚沉绵卧草堂。春桃,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跟岁岁晚晚一样叠字的名字吗?”
“春桃,武帝已崩,惠帝是个有悟性品德端正的,我辅他五年,五年之后,清河镇所有枉死的,我必会给一个说法,你爹你娘,岁岁晚晚,大雁胖墩儿老铁匠,所有叔伯婶子,都会立在卫国长生碑上。五年之后,你若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必一世不离不弃,你若不能释怀,若想离开,也可,我便自去清河镇,孤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