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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江郎才尽(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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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过俯身细细去看春桃时,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我默默往后退一步,拉着太子清越走到屋外。

屋外的月光看着有些碜人。

我喷泪道:“太子清越,这么个感人肺腑的故事我是一定要写下来的。”

太子清越有趣地看着我扑簌簌掉泪,笑道:“嗯?你打算怎么写?”

“云先生跟春桃姑娘至此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那你的剧情需得改改,云扬若是没有离开清河镇,或是退一步,春桃姑娘若是是个囫囵魂魄,此事还有可能。”

“原本是不可能,但是眼前这不是遇上俩神仙……”

“……你是不是错觉自己还是丹熏山的北天玄光?”

我看看自己掌心的泪,再瞅瞅赵小满乏善可陈的小身板儿,默默蹭向光芒万丈的太子清越。

“我虽已不是北天玄光,但是清越依旧是中天太子啊。太子清越品性高洁,今夜去而复返定不会真想与我温存……”

太子清越低低一笑,温吞道:“我还记得,在西天门外,你口口声声道:若我先前知道保下这两缕魂魄是如此重罪,必定三思而后行,但如今即已答应,却万万不能言而无信……我今夜去而复返便是要提前告诉你,里面那缕魂魄,你不便插手。”

我抬头看着树梢碜人的月光,平声道:“我北天玄光平日里虽说言辞轻佻,睚眦必报,但好歹也跟青腰、赤圭、白素一样,是金光闪闪一方上神,我不过想保下几缕看得顺眼的魂魄,怎就这么难?”

“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当初保下的大晋长平只是阴间寻常魂魄?你从不好奇,你明明早已与凡人无异,竟能看到清河镇春桃?”

“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寻常魂魄,长平弥留之际能看到我周身的浮光,春桃三魂七魄只残留一魄,竟然滞留静安王府长达五年……”

“即便这样,你还是要管?”

“春桃不同长平,长平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我帮她单单是因为她的故事动听。白娘娘的故事写完以后我文思枯竭良久,长平与谢离这出人鬼情未了让我很是惊喜,不瞒清越,我在千崖山受刑时,新故事已经打好了腹稿……春桃可不是萍水相逢的,她与我同住一年,默默替我收拾屋子,替我晒被褥晾棉衣,我那妆枢你看见没,平日里也都是她用湿布给擦的,湿布擦完,再用干布细心地抹一遍……我往日口口声声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此事我若袖手旁观……”我顿了顿,“太子清越,我的鬓发一向都是小狸兔打理的,这是个混不吝的主儿,我若言出不行袖手旁观,小狸兔势必得将我拔成秃子。依我们目前暧昧不清的关系,你面上怕是也不好看。”

往日我嘴上这么占便宜,太子清越即便不觉得好笑,也必会给我个面子,轻描淡写笑一笑。鱼落以前见着一回,悄悄跟我说,太子清越即便是敷衍浅笑,那眼角眉梢也是熠熠生辉,引人回顾的。而此刻他端正清冷的面上却无一丝笑模样,我讪讪地竟不能直视。

“……玄光,我若再跟你说一遍,里面那屡残魄,你不便插手,想必你是听不进去的。”

我虚心道:“太子清越要是准备了比三千天雷更严厉的惩戒,此事我就再考虑考虑。”

太子清越冷哼:“三千天雷是念在你不知前事的情分上,如今你若明知不可为而极力为之,恐怕诛仙台你无论如何是要去走一遭。”

我真是极为看不惯天家君臣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诛仙台”。樗柏精说我身上长着反骨,虽说嘴上能屈能伸,但是脾气硬朗。他是真没说错。眼下我看着居高临下的太子清越,很有在他贵足上碾一碾的冲动。

我转身往屋里走,太子清越没有跟进来,我阖上门之前抬头去看,他站在惨白的月光里,眼神平静。

我低声道:“你说三千天雷是看在我不知前事的情分上,我如今便知前事了么?同样是强拘地府幽魂,东华帝君不过被轻描淡写训斥一顿,自损千年修为便罢,我却险些灰飞湮灭。太子清越,同罪不同罚,定不是你与你父君心血来潮随意为之。如今我遇上春桃,先是向来不与人亲近的天枢星君路过,嘱咐我珍重,然后是龙九,让我顾好自己,别再多管闲事揽祸上身……我便是多管闲事,拼凑出春桃的魂魄,也不过是一缕魂魄而已,作甚天枢星君龙宫九子都要从旁提醒?作甚你就威胁我要上诛仙台?清越,前事是什么?是长平春桃的前事,还是我的前事?”

太子清越不语,抬头望向树梢那无情的圆月,我俯身撩起凡间粗制的衣襟狠狠抹了把脸。

荣过正在替春桃梳头,春桃躺在他膝上,脸色泛青。我早前只觉得她脸色不好,大约是天寒体凉的缘故,从未想过我如今即便是肉体凡胎竟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我在静安王府,镇日跟小安漫无目的地胡诌,跟柳儿斗嘴斗气,跟厨娘青青探讨诸如蚂蚱是烤着还是炒着出味儿的问题,夜里从前院儿当值回来要么倒头就睡,要么捂在被里默默思量着跟太子清越的暧昧□□,春桃于我只在讲故事的时候才微末有点存在感。即便屋里的活计都是她在做,即便我只要开口,她无论多疲乏都会过来替我挽出个妥当的发髻。

一直没有人跟她说说话,她迷惘中,大约也是寂寞的。

荣过眼睛看着膝上的姑娘,我便看着他。我在布庄初见他时,他已经不是春桃形容的那个儒雅斯文,引得清河镇的姑娘们在他家门口流连不走的温良教书先生云扬,他是荣过,卫国静安王,一身锦绣紫杉,矜贵从容。他也不再坐在院子里悠闲地读书,雕刻,打盹儿,他的书房里一摞一摞的奏折,他挥笔杀伐决断。

我以为荣过会先问问我是个什么来路,结果他对我是人是鬼完全没有兴趣,开口就问:“她为何滞留不走?”

我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荣府门口镇宅的狻猊,更也许,这里有她放不开的人。我听说狻猊只镇恶鬼,地府勾魂的鬼君和寻常魂魄,它是不理的。”

荣过嘴角扬了扬,抚着春桃脸颊的手微微颤抖:“我以为她嘴上不说,心里恨不得从未见过我。”

“她如今记不清前事,不认识荣过,只知道清河镇的云先生。”

“云扬是我母妃给的名字。云是她的娘家姓,扬,是我父皇与她三月踏青初逢时唬她的小字……也不过恩爱到来年年尾。”

我想起春桃嘴里常常提起的岁岁晚晚,叹息道:“她便是不在了,王爷也替她好好照看那对双生子吧,她说过她伯伯一家人不坏,但是不好相处,我听她的意思,那个岁岁也是个犟脾气,有王爷看顾着总是少吃些亏。”

窗外一阵寒风拔地而起,呼呼嚎着吹过北墙……

荣过微闭着眼,静静道:“她真是痴了,清河镇举镇被屠,她的同宗叔伯怎能逃过?当年只有两个活口,一个是春桃,一个是去凤凰台看女儿的老妇人。老妇人悲恸过度,不到半年就在自家院里吊死了。”

我呼吸一滞,眼里立时起雾。我在凡间游历这许多年,看得夫妻骨肉分离,看得世交挚友反目,看得坏人当道好人蒙冤,看得门庭冷落车马稀,看得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独独看不得粉嘟嘟不懂人事的天真小娃儿罹难。春桃嘴里常常挂着这对双生子,我听得多了,也生出几分亲切。她嘴上说讨厌这对走哪儿跟哪儿的粘人弟妹,但是眉梢眼角全是怀念和怜爱,我听到岁岁晚晚扒在她腿上像对小狗一样让她拖着走时,也是恨不得立时抓过来搂一搂抱一抱。

“当初是怎么回事,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荣过看着窗外混沌的夜色,嘴巴微微弯起:

“……消息是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皇后箫锦溪传来的,要我月内赶至燕京,武帝病入膏肓,即便用最温和的方子吊着,最多也不过拖至月底。我那时想,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一朝王侯将相,一朝阶下囚徒。况且,武帝为我所害,箫锦溪虽未阻止,却并不是要替曾经养育她十年的姨娘和外公报仇,她是想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荣迁若再多活几年,皇子定不会只有如今的惠帝一个。此番她差人一再请托,甚至悄悄拟懿旨封我为王,许是真如她所言,他们孤儿寡母需要我这个皇叔镇守京畿重地,既便如此,却也难保她不会于幼子坐稳江山以后携着我谋害武帝的证据突然发难。”

“若是在别的地方遇着春桃这样的姑娘,我大约是不会多看的,但是在清河镇,一日日柴米油盐,灶台炊烟,整天拖着一对双生子在镇上逛来逛去傻里傻气的春桃便慢慢住进我心里了……但是在朝堂局势未明之前,我不能带她走。好在此前春桃老爹跟我透过口风,春桃满十七岁之前是要留在门里的,那时春桃十五。我想,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荣过回京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春桃,她正在院儿里追打岁岁,半大的姑娘挽着袖子跑得气喘吁吁的。岁岁是个犟脾气,从不在嘴上服软,春桃也犟,非让岁岁给她认错,不认错就要打到他认错。俩人在小院里追来追去,惊得院儿里的柴鸡老鸭扑棱着翅膀四散奔逃。岁岁腿短,跑不快,但是脑袋机灵,一头扎进东墙青菜架子下冲着春桃做鬼脸,春桃钻不进去,也怕弄脏了新衣裳,气急败坏地冲着屋里嚷:老娘,你还管不管岁岁,你不管我就打死他了。她老娘那日大约跟老爹吵嘴,不耐烦地回她:你还有没有个当姐姐的模样儿?你让让他行不行……荣过那时正站在院门口,她看到他,嘴角咧出个不自然的弧度,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那日荣过耐心地哄到她眉开眼笑。

箫锦溪传来第四道紧急密令时,荣过终于动身回京。走到安庆驿站,获知武帝驾崩,传皇位于嫡长子荣元莘;走到大泽驿站,获知武帝留有一道密旨,侍卫统领张庭方带着这道密旨和武帝的近身影卫正赶往桐乡……箫锦溪频频传令桐乡清河镇,跟着第四道密令来的甚至还有近百名翎御军,终于引起武帝荣迁的怀疑。荣过即刻带着翎御军往回赶,却已来不及了。

四天前荣过离开时,清河镇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老人倚在大树下抓虱子,孩童趴在地上弹石子儿,姑娘媳妇叽叽喳喳聊着私话儿,男人在农田里挥汗如雨一边播春种,一边开荤段子……此时,清河镇尸横遍野……

荣过找到春桃的时候她睁大眼睛正在看天,她的膝上横卧着晚晚,怀里搂着岁岁,旁边的横七竖八的青菜架下躺着老爹和老娘……张庭方带着影卫闯进清河镇时,她恰好去地窖里取腌菜,地窖太深,她听不见上面老爹被拦腰削开的惨嚎,也听不见岁岁晚晚被串在一把剑上最初的惊叫和最后的呜咽……她老娘临死扯翻青菜架子盖住地窖,眼睛瞪着她,不许她哭出声儿,不许她爬出来……

他蹲下去,轻抚着她的手背,轻声叫:“春桃。”

春桃闻声转脸看他。她的目光冰冷空洞,带着血腥味儿,她嘶声道:“你是荣过,不是云先生。”

荣过闭眼,敛住眼底的水光:“春桃,跟我走吧。”

春桃移开视线,愣愣道:“……我不跟你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他们,”春桃顿了顿,愣愣道,“明天早晨,他们就都醒过来了。”

“春桃他们不会醒了。”

“他们会醒,我只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

“你走开,我不信你!”

荣过转开脸看着凌乱不堪的院子,看着从东墙墙根到西墙墙根的血迹,看着踩得稀烂的青菜,看着鸡栏外面空荡荡的食槽,心脏揪紧,然后重重地沉下去。

他哑声道:“春桃,我抱抱你好么?”

春桃看他半响,像是不认识,但是终于还是点点头,温顺应道:“……嗯。”

他倾身轻轻搂住她。

春桃像是不适,微微挣扎一下,他不理,手臂缓缓收紧。

春桃搂紧岁岁,再看看膝头的晚晚,然后仰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他身后高远的天空。

“……你赶紧走吧,我还得在这儿等着。”

那天傍晚妖冶的火烧云,南归的大雁,凛冽的春风,还有院里近百名翎御军都看见,这个后来辅政五年,颁布严明律例,根除萧国丈势力,收复四座边疆城池的俊朗王爷敛着泪单膝跪地长久搂着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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