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君不见27(1 / 1)
民国二十五年七月七日
所有人都嗅到了大战来临前空气中飘荡弥漫的硝烟味,天空是一片阴郁不见光泽的灰色,整片中原大地仿如一根细细的导火索,把所有人的命运都紧紧串联在一起,也许只要一丁点的星火,就会瞬间使之壮烈燃烧。
一道道的密令如流水般从南京长官部发来,西北军全军上下皆如要出鞘的利剑,严阵以待,势要与东瀛小儿一决高下。这已经是第三天,荣敬城没有合眼休息了,整个人的神经像是一根绷紧的线,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乍然而断。
今天总算抽个空,来到了倾如住的地方。倾如俨然是显了身子,腰肢已是搂抱不及,穿着宽松的睡裙,见到荣敬城也只是一派冷冰冰的神情。
这几日被军务搞的心烦意乱,难得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见她不愿意多讲话,也就作罢,拖着沉重的脚步径直走向卧室。和衣躺在香软的被子间,一股久违的舒适感骤然间蔓延全身,昏昏沉沉的便一觉就睡到了天黑。
倾如就静静坐在一旁,凝视着他熟睡时的容颜,他果真像外界传颂的那样,是世间少有好看的年轻将军,脸上的棱角分明,两道英武却不失俊秀的眉毛微微挑着,鼻梁挺拔且笔直,突出的喉结随着淡淡的呼吸而微微滑动,随意敞开的风纪扣处,露出两道深陷的锁骨沟。
那样的一张脸,总是能叫人过目不忘,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轮廓才会显得那样的柔和,身上才没有终日覆盖的戾气和寒霜,只有在睡梦中的荣敬城,才真真正正的属于她。
是夜,空气中没有一丝流动的风,天闷得令人几乎无法喘息,杨哲生一脸凝重,步伐夹杂着疾风,风尘仆仆的赶到东城。听着房门外熟悉的脚步声,荣敬城霍然起身,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倒是把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倾如吓了一跳。
杨哲生咽了一口唾液,有些微喘,“二十九军已经同日军交了火,司令,这回小日本来真的了。”
荣敬城摩挲着手指上刻着学校名字的戒指,那是每个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毕业生至高无上的权利代表,“日军来了多少人?”
“目前与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交火的是驻丰台日军河边旅团的一个联队。”杨哲生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日军全机械化部队火力超强,对宛平早有预谋,怕是安长官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郑先生怎么讲?”
“郑先生命西北军后日凌晨之前到达德定防线,确保日军在短时间内无法推进南下,另外郑先生还说……”
荣敬城言简意赅,“还说什么了?”
“郑先生口令:西北军全体官兵与德定共存亡,不得后退一步。”
此时,房间静的仿佛连落地的针都能听见,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荣敬城负手临窗而立,许久后,转过身子忧心忡忡的看了倾如一眼。
倾如亦是没有吭声,她深知这个时候,她不能慌乱,因为那样只会更加动摇他的决心。
荣敬城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她的呵气如兰的气息如无数只轻柔的手,丝丝拨动着他的心弦,他望着心爱女人的面容,眼中满是坚定的问道:“倾如,你相信我吗?”
从跟着他的那一刻开始起,就注定了义无反顾,她用着同样的目光看着他,重重的点头,“从未怀疑过,又何来信不信一说?”
一句话重如千钧,世上再美的情话,也比不过鬼门关前,情人许下的肯定。两个人一同从无数误解怀疑中走来,直到这一刻,她却还一如既往的给予他信任。荣敬城唇边挂着浅笑,孔武有力的从沙发上抱起她,就朝着门外走去。
“我现在带你去荣家。”
倾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疑问道:“荣家?”
“大部队一走,上头不知道要派哪支部队驻守今阳,城里指不定又会出些什么乱子,你怀着孩子一个人住在外面不安全。”荣敬城看着她,接着说:“倾如,你听到了,郑先生叫我西北军全体将士死守德定,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我若有个万一,你怀的毕竟是荣家的种,母亲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定会好好照顾你母子二人。”
倾如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害怕失去他,赶忙捂住他的嘴,眼中噙着泪水道:“你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
凌玉收拾了东西,连忙跟了出来。一路上,倾如仿佛要把他的面容深深记在脑海般仔细的盯看着,偌大的泪珠悬在眼眶里,倾如却生生的把它忍了回去。荣敬城牢牢攥住她的手,“无论郑先生怎样待我,国家危难之际,军人抗战杀敌乃是职责所在,如到最后一刻,定将杀身成仁,义当报国,我若不能活着回来……”
“你若有事,我决不独活”
那看似柔弱的身体里却发出一记斩钉截铁的声音,杨哲生握紧方向盘的手顿时一震,此生能有女人如此相待,司令这一辈子也够本了。
谁都没有想到日本人会在今晚动手,杨哲生怕在东城没找到荣敬城,出来的时候又派人到了帅府去找,这时,荣家人都被从睡梦中叫醒,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荣敬城回来。
不料,却等回到荣敬城领着一个女人回来,最令人目瞪口呆的事,那女人就是当初和荣敬城闹得轰轰烈烈的玫瑰小姐,如今还有了身子!
霍懿曼见怪不怪的嗤笑了一声,林淑琴望见这一幕,张着嘴半天,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倾如本是有些畏惧,可有他在身边就莫名的心安,荣敬城走到林淑琴身前,双膝跪下,“母亲,民族存亡之际,儿子马上就要远赴战场,孤军奋战,前途叵测,如果万一有什么意外,日后就不能替大哥向您尽孝了。”
一番话,言辞恳切,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眼泪顺着林淑琴的脸颊淌下来,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又不知道要上演几次,她连忙扶起荣敬城,“敬城,你起来。”
荣敬城却没有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倾如,又道:“母亲,儿子没未求过您任何事,但这次请您无论无何也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儿子的女人和亲生骨肉。”
霍懿曼站在一旁,手指关节被捏的滋滋作响,咬着后槽牙道:“荣敬城……你”
儿子出征在即,跪下来求他,无论其实内心多么的不情愿,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林淑琴只好含着泪点点头允诺。
荣敬城慰心的淡淡一笑,但看在眼里,却是那般的无力诉说,她对林淑琴深深鞠了一躬,“母亲您保重。”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他步履匆匆,不敢回头去看,怕再看见她,就会变得犹豫不决,变得不像自己。
他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膀,那一下却如同撞痛了她的心,倾如轻扶着腰,追了出来:“敬城——”
荣敬城的面庞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只留给她一个欣长挺拔的背影。
有些话也许不说,就再也没了机会,“当初接近你,确实有暗杀你之心,可是没想到相遇的那晚,你却不顾一切的替我挡下那枚子弹,从那一刻我的心便给了你,我只是没想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在风华乐的那晚是我,你喝醉了,我不怪你。荣敬城,我一味的妥协忍让,只因为深知错端在我,虽不是我亲手杀的你大哥,但是却逃不了干系,若你不能平安回来,我这辈子死也不会原谅你!”
荣敬城的后背徒然一抖,他木讷的转过身子,沉重的脚步像是灌了银铅,一步比一步艰难的走到她面前。
风华乐那晚是她,脑海中瞬间像是有电流骤然通过,一时间让他想起了那晚发生过的种种,这么说孩子是那个时候……荣敬城难得的失态,一向坚毅的他竟微红了眼圈,他不顾一切的张开双臂,环住她,懊恼的自责道:“对不起…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
终于说出了心底里隐藏许久的话,倾如静静的伏在他的胸膛上,“是她先遇见你的,所以我不怪你和她成婚,但是你的心,却是我先遇到的。”
所以,荣敬城你的心这辈子只能是我的。
荣敬城轻吻着她的额头,丝毫没有留意眼角处一滴泪珠倏然落下,十几年的戎马生涯,早就锻炼出他军人般的铁血意志,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此时,他却为她流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颗眼泪。
从出生起,荣敬城脖子上就带着一枚由和田玉籽玉选出质地最纯正的羊脂白玉打磨的玉如意,白若凝脂,一看就知道世上独此一枚。荣敬城摘下来,把它交在倾如的手心里,“这东西我从小就一直戴着,怕是不能陪你看着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了,你留着给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请告诉他,他的父亲一直很爱他”
夜静谧得令人发慌,闷得连知了都不叫唤了,远处死寂沉沉的天幕像是洪水猛兽张开的血腥大口,等着人自投罗网。
倾如踮着脚,环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朝着他薄薄的唇就吻了下去,咸咸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像是有着蜜饯都化不开的苦涩,那样决然的吻别,则夹杂了太多的无奈。
倾如埋头在他肩上,再也撑不住的失声痛哭起来。
从军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他不怕死,只是怕辜负了含辛茹苦扶养他成人的母亲,辜负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以及还来不及看一眼的亲生骨肉。
荣敬城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松开怀中的女人,毅然转身离开
“敬城,你活着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倾如冲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喊道。
“好”
一声如玉落清泉,掷地有声的声音在黑暗处传来,荣敬城没有回头,而是挺起脊梁,毅然决然的朝着大门外走去。
倾如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黑暗尽头。多年后,倾如还是无法忘怀那晚他离去时的背影,那孤伟决然的背影就如同一片烙印,深深的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