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战争年代,写信和寄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写完信之后,就算不寄出,总还是有种把自己的命放下的感觉,似乎写完一封信,亦是自己姓名的终结。而作为战士,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死的时候手上握着的仇敌的命还不够多。
这也就是他——既然还没有发现名字,那就暂且把日记的主角称为X吧——自参军后都没有给家里或是某位特别的友人写信的原因。
但他现在总算有了一点写信的底气。
前夜的一场小规模战斗让他第一次感受到鲜血的温度。
半夜摸上山岗的敌人用一颗子弹穿透身旁战友的身躯,他始终无法忘却温热的鲜血溅到自己身上,渗过军装黏附在自己皮肤上的感觉:“一条命啊。”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位刚和自己借过火的战友的名字。
在正式上战场前的训练中,他原以为自己第一发射向敌军的子弹会因为紧张而落空。实际上并没有。当愤怒到达极致,剩下的只有没有温度的冷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都没有抖一下。几乎是循着本能将枪口对准没有一丝亮色的夜幕,枪管指着之前枪响的地方。按下扳机的同时,他借着敌人开枪时的微弱火光,看着自己送出的子弹穿过一个敌人的头颅。然而他没有停下射击,直到这波攻击被打退——战斗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
放下枪时,他的手才开始颤抖。身旁才死去十几分钟的战友眼睛依旧睁着,直直望向阵地。他抬起手想抹一下脸上沾的泥沙和烟尘,才发现已经面上流满了泪。
“小伙子怎么回事,吓的?”旁边有个老兵笑着递过一支烟,他颤抖着手接过来衔在嘴里,仿佛能从其中嗅到鲜血的味道。他抬起头,递烟老兵沾满烟尘而显得脏污的脸就算在阵地的探照灯下,也是泛黑的。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力气做动作,只有用手指了下倒在身边的战友。
老兵马上就懂了。两厢沉默良久,身旁不只一具战士的遗体。
似乎已经确认了今晚敌军不会再有攻击行动,上头下了休整的指令。老兵拍拍他的肩膀,扶着战壕弓着身子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身旁一位死去战友走去。被枪震得隐隐作痛的手熟稔地摸索着尸体上的军装,不顾半凝固的鲜血结着灰尘沾到自己的身体上。老兵在军装上下内外摸索了片刻,总算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其实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封被血沾湿而无法完整展开的家信,几张毛票和一枚红布包着的护身符。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就刚才聊的几句,只知道他在家里排老三,定好的媳妇还没过门呢。可惜呀可惜。”这么说着,老兵从装着手榴弹的木箱里摸出半截纸,小心翼翼地把遗物收起包好,放在军装内侧的口袋里。意识到对面年轻人疑惑的眼神,老兵嘿嘿一笑,长叹一口气。冰冷的夜空里,呼出的气在探照灯下推开了一片浮尘。他解释道:“人死的多,东西也就难收了。我这也是备着以后给他们家送回去——”停顿片刻,又笑着说,“可要是我这么硬的命也废在这了,那我这些家伙可就拜托兄弟你啦。”
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突然觉得,这一笑比刚目睹的死亡更沉重。
“我不知道在这个晚上,在这个阵地上,我失去了多少兄弟,杀死了多少敌人。但我知道和我一起领军饷上战场的人里头,有相当一部分已经不能回他们的家乡,而他们的父母妻儿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像那个跟我接火的兄弟一样,一颗子弹过来就咽了气,然后把自己的东西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带回去——战场上,每个人死后,他的生命压缩之后其实就是几样随身携带的东西,跟子弹似的。”
“到那时,如果幸运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这本日记带走。而且我也一定会注明自己的身份和祖籍。”
“这本东西要么交给我的家人,要么交给你。”
“但我一定不会随随便便死:就算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在漫长战争中一个普通的黑夜里,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战士在战地的灯下如此写着。
周桐有些尴尬地推了下邵子勋的肩:“学长,你靠太近了,这样有点热。”
邵子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从侧后方靠在周桐背上的姿势有什么不妥,对这句话唯一的反应就是伸长了手臂摸来空调遥控器,调低了几度。这样一来,也就不必以热为理由从对方身上离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太机智了。
既然对方没有改变动作的意思,周桐也就随他去了。除去紧贴的地方有些湿热的感觉以外,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
“看来这个作者在参军前也就是个文艺的书生?”
“很明显啊,看笔迹就知道。”
“其实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他写的一件事。”
“这个‘你’是谁。”
二人对视了一下,不需更多的语言就明白对方意指何处。
“你也觉得这个是关键?”
“不。准确说,找到这个‘你’已经成我们的责任了。之前我们已经把笔记翻过一遍,就是没发现夹了什么东西,照片啊证件啥的都不在。也不知道光靠文字能不能确定他的身份啊。”
周桐一手还按在笔记上,一手握着水杯思索了片刻,说道:“根据这上头写的日期和地点,去查一下相关的档案?说不定能找到这种小型战斗的记录,顺带查下他所属的部队。至少能把范围缩小。”
邵子勋将身子往后仰,望着天花板打了个哈欠,道:“也只能这样了。我还以为他会在扉页署个名,看来他真是把这看成只属于自己的东西,连标示的必要都没有。”
“不,他大概还想把这本子送给那个‘你’的。”
“哦?”
“直觉。我猜,这也许相当于给自己重要的人写的一封长信吧。”
“真有情怀。诶如果是你,你会把这个送给除了亲人以外的谁?我觉得总不至于是一般朋友;挚友,要么就是对象。”
“我也觉得。看他这个写法,应该是确定对方是能活下来的……对方不在战场上?参军了但是驻在大后方,或者是一直待在没有战事的城市?国外?总觉得哪种都有合理性。”
邵子勋从侧面看着周桐稍稍低着头,视线直直定在文字间的样子,突然有种回到了大学时代,会议讨论时看他以同样表情和姿态沉思的模样。直到周桐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疑问般的目光和他对视,他才有些局促的转过头,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做贼心虚吗!
于是,邵子勋干咳两声,说:“读到后面,作者应该会逐渐暴露相关线索吧。只要有回忆出现,就一定能摸出他以前的生活轨迹,顺势确定他和另外一个人的身份也不是难事。另外按照写这种东西的惯例,开头写现实生活,后面就一定会提到对美好过去和理想生活的憧憬,你说是不是哦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学长我怎么觉得你在没话找话。”
“诶师弟你吐槽不要那么犀利,要留有余地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