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梦里不知身是客（1 / 1）

日头沿着西山漫下去的时候，不点灯的卧房里已经有些看不清楚，慕晚也收了针脚，放下了手头上的活。

算着时辰，宋星早该醒来才是啊，可看看床上毫无动静的身影，慕晚眉头一蹙，想来是出在自己的药上了。到底是哪一步呢？慕晚心里仔细算着……只是十个指头转了一圈，也没想明白问题是出在剂量上还是火候上。她还在琢磨，冷不丁叫窗纸上传来的响动打断了思路，又忘了算到了哪一步，有些懊恼。

旋即警惕起来，赶紧将宋星手脚和头都藏进被子里，确定掩好了帷帐才轻轻走到窗边。

窗外正是几个时辰前的那只贪吃的鸽子，此刻就着剩下的秕谷，吃得很欢。

这只鸽子也不是白回来的，它还带来了一个女子……一个浑身散发着仙气的女子。

“他信里说他中毒了，叫我跟着鸽子来这里接他，怎么还在睡，是不是死了？”这位自称宋星朋友的女子，名叫洛飘然，果然，连名字都如此仙，只可惜说出的话让人不怎么敢恭维。

见她毫不客气大力摇晃床上的宋星，这样还不够，在发现对方真的没有反应之后，她又直接捞起对方的身子，试图进行更残酷的……慕晚终于看不下去，于心不忍阻止她，“他、还活着呢——”话音刚落，洛飘然瞬间松手，仿佛手里是多么恐怖的烫手山芋。

在巨大的撞击声来临之前，慕晚很有先见之明地赶紧捂上眼，心里不禁想，这得是有多深仇大恨啊。

“嘿嘿，妹妹，好妹妹，你刚才……”洛飘然一副我什么都没做的表情，挑了几下眉毛，有些紧张地站在慕晚面前。

慕晚向来不懂眼色为何物，此时却很识时务地点点头：“我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没办法，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那么慕晚想当然就是那个虾米了……

洛飘然对慕晚的反应很满意，摸着比自己低了半个头的脑袋，眼睛都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园子里的花都没有这样艳的，叫慕晚一瞬忘了反应，傻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引得洛飘然悠然一笑，也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本就是来找宋星的，人还没醒来，她也乐得扯着慕晚闲聊，权当消遣。两个女孩子虽然初次相识，却意外聊得很合拍，洛飘然不跟见识短浅的慕晚计较，慕晚听洛飘然说的那些从未见过的事物，兴致勃勃。当一两个时辰过去，宋星还没醒过来，洛飘然才有些奇怪。

“他该不是要连着夜里的觉一并睡过去吧，那我就这么傻等着？”洛飘然显然并没多少耐心。

“是我用药不慎，大概煎过了火候才会这样……”慕晚赶紧解释，万一这位小姐真的没耐心等下去，等到宋星醒来指不定自己又得倒霉了。

洛飘然闻言转过头来赞赏地看着慕晚，“干得漂亮！”眼神里恨不能飞出星星来。“额……”慕晚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只头顶黑冠的鸽子吃完了窗前的秕谷，就闪动着翅膀绕着两人周围跑来跑去，洛飘然被它吵得不行，才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绣包，又抓出一把秕谷扔在地上，那鸽子就欢快煽动翅膀直奔目标去了。

洛飘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啧啧叹息：“蠢货黑豹，什么时候饿着你了，没出息的东西！”但那只被唤作黑豹的鸽子似乎对讨来的食物十分满意，不时低头，傲娇地用尾巴对着洛飘然。

慕晚扭过头闷笑，不经意对上了一双半睁半阖的黑眸，愣了一下，开口：“额，你醒了？”

这不是废话么！宋星懒得搭理她，复又闭上眼艰难地翻了个身，嘴边溢出一声喟叹，双臂撑起了身子。他翻开衣物看了眼恢复差不多的伤口，说了声“谢谢”，没头没脑的一句，慕晚也不以为意，倒是引起了洛飘然的不满。“喂，木头脸，会不会好好说话，人家救你两次，你这么也太敷衍了吧？还是小晚脾气好，要是我早把你撂出去了……”

慕晚摸摸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是无数次有这种冲动来着……宋星眼眸一转，视线落在慕晚身上，没多停留，又看向双臂抱胸的洛飘然，眼里的神色看不分明，淡淡开口道：“为什么我睡了这么久，骨头却跟要散了似的？”说罢眸子定定的看着洛飘然。

罪魁祸首洛飘然赶紧扭身看向窗外，当做不知道的撇干净，一手指着院子里一片黄花绿草，兴致勃勃问道：“咦，小晚你刚才跟我说那是什么来着？”

慕晚一时没跟上她的反应，愣愣地跟着她手指的方向，只看到漫天夜幕里初初升起的月亮。慕晚看着拼命给自己使眼色的洛飘然，眨眨眼，犹豫着开口：“额，月、月亮？”洛飘然微微动了下脚，伸出来的玉指几乎要都成筛子，慕晚看看面无表情的宋星，又迟疑地回过头来，继续猜道：“那……是星、哦，是见星草！”

洛飘然如释重负，跟着喊道，“对，是见星草，好像你给阿星配的药方里就有它吧？”“恩，很重要的一味药，多亏了它呢。”慕晚赶紧接口。

宋星看着两个眉来眼去的女人，摇摇头，不可置否。

撇开这一出胡闹，这一晚是这个小院子最热闹的一次呢。

慕晚在厨房忙了大半天，端出去四菜一汤。洛飘然跟宋星商量完事情看到这么一桌，眼里又亮起了星星，“小晚，我发现你什么都会啊，好厉害！”慕晚对她笑笑，“因为平日里只有一个人，所以什么都要会一点，才不用担心会过得很惨。”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人可以依赖，也没有人会帮她，所以，活下来，慢慢就什么都会了。

宋星饿了一整天了，这会儿也不多说，端起饭就吃起来。洛飘然饭量很小，也很给面子的吃光了一碗饭，慕晚看着心里很高兴。

到了晚上入睡时，洛飘然直接绕过宋星，将所有的被子抱到床上，转身招呼慕晚睡觉。让慕晚哭笑不得，还是从柜子里又抱出稍薄一些的棉被放在流苏榻上，给宋星留着。

夜里的风从窗纸边缘的缝隙中穿进来，身边洛飘然睡熟的呼吸绵延轻软，但落在慕晚耳中格外清晰，便让她睡意全无。她忍不住披上外衫，走出去。今夜的月亮很圆呢，慕晚看着那几乎全圆的黄色轮廓，内心莫名酸了一下。

身边有人坐下来，不用看，慕晚就能从毫无声响的脚步声判断是宋星。他隔了一人的距离坐下来，学着慕晚仰着头看看天空。

“后天就是中秋夜了。”慕晚听他说完，轻轻嗯了一声，才收回视线，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这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都在慕府是吗？”慕晚似是并不期待他会回答，复又说道：“我虽然从出生就在这里，但我的世界就这么一片大……”慕晚用手比了个大约的距离，“我不问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感觉得出你们不是坏人，但你能告诉我，慕府是什么样的吗？这里有什么、有多大，有多少人……”

这个她生活到今天已经认识了十三年的地方，说出来都觉得好笑，居然从来没曾真的完整地见过它。

慕晚眉目间露出悲伤的色彩，被月光铺了一脸的光晕，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宋星忽然不愿看到那张脸，挨着她靠近了些，直起身挡住了那漫无边际的月光，将慕晚整个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一颗铁石心肠在此时也被勾出了恻隐之心，宋星将坊间的、自己知道的，都一一告诉慕晚，事情清晰到大概慕晚只要走出去，都不会迷失方向。

“慕府现在除了夫人林玲，还有两位姨娘，模样都生得挺好，身家也不错，就是可惜了，嫁过来这么久，都没能得一儿半女，所以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位嫡亲娇贵的小姐。”他正说着，慕晚忽然出声打断，“那，这位小姐，她、叫什么？”

“慕玲珑——”

是了，慕玲珑，慕秋远、林玲的掌上明珠，据说一开始还定下了若是儿子便作慕林龙，是儿是女都是他们爱的结晶，真好，此世无双。

这一夜的梦也格外应景。亭台楼宇小轩窗，红墙翠瓦琉璃阁，慕府的大是一种别致一格的广阔。假山前的空地上，几个家丁远远地守在一边，慕晚躲在大树后面，扒着头看那面欢笑的一家人。那个与自己模样相仿的小姑娘，从襁褓里便是金贵的一尊小神，生来就被捧在天上。慕晚想起自己五六岁光景的时候，只能成天坐在奶娘跟前，学着她的样子侍弄草药，一路跟到古井，再一路跟回厨房，那一屋一院一墙，就是她全部的天地。

可眼前，中年男子低身牵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在前头扯着风筝线，笑意温婉的女子一身淡雅精致的襦裙跟着后面。光是看着，就觉得想哭，慕晚还伸着头，看看那个孩子，再看看天上的风筝，不明白有什么可哭的。

天上的风筝本不高，突然一阵风来，线就断了。那风筝在空中飘飘荡荡，随风摇摆，渐渐就掉落下来，在慕晚不远的前方。那家人循着风筝而来，自然看到了探出一只头的慕晚，停在原地有些奇怪。慕晚大着胆子将风筝捡了起来，她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他们，走近了几步，将风筝还给了小娃娃。

那女子却一直看着慕晚，片刻后伸出一手来捧着慕晚的脸，另一手在慕晚面颊上滑过，柔柔地抚过。“小晚……”慕晚看着她开口的样子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心里也焦急起来，不由喊道：“别走——”

“小晚，你怎么、哭了？小晚……小晚，你醒醒……”慕晚忽然被面颊上的痛感弄醒，恍惚着睁开眼，只见眼前捧着自己脸的赫然是洛飘然，不知为何此刻见到她，梦里那种悲伤欲哭的感觉还是无法消除，不由挣开她的桎梏，抱紧了洛飘然。

洛飘然的一双手在她头顶晃过，最终缓缓落下来，一下下安抚着怀中耸肩哭泣的孩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这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