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番外、叹流年(1 / 1)
说来可笑,活了七千年,作为长生不死的妖怪,我一直觉得生命的无限是理所当然的。我嘲笑过凡人寿短反多愁,也哧鼻他们如此弱小却被允许统治陆上世界,占用比妖怪更多的山林田野。我同情他们,也厌烦他们,对研究人类的兴趣远远没有和阿色喝酒、同侯君作对来得吸引人。可是被留下的这六百五十年里,我渐渐羡慕凡人的生命可以有终点。也许短暂,总有不舍,但同时,他们的痛苦和悲伤也能得以结束了。
永生之命的冗长,如今,我终于体会到了这份天赐背后的讽刺。真像道恶毒的咒!
尝自问,我有情么?或者,我应该有情么?作为一只无父无母生于天地虚妄的“怪”,我习惯了不嗔不愠、不爱不恨,曾经认为这就是妖怪该有的形态。仿佛河底的卵石,任凭流水如何轻抚,总那么样冷硬。然而,我想我错估了卵石的心,因为它分明已变得圆滑,不带棱角地温柔着了。
将我的棱角磨去的人,名叫阿魉,是如假包换的姑娘。这在性别界定模糊的妖界是很少见的。因为她跟所有的妖怪都不一样,是鬼子,母死胎生,有血有肉,还有魂魄。她原本该是个人。
死去的孕妇,不忍将未经人世的胎儿带入轮回,便不顾堕入阴阳界永不超生的惩戒,徘徊人间整六个月,以绵薄的鬼气聚拢日月精华,护佑这一个孩儿在死尸腹中长到足月,破生。然而那样活下来的孩子,已是非人,终归或妖或魔。
也许真是冥冥中的某种注定,阿魉破生那日,适逢我族主上琅禹侯君赴鬼王府第贺寿,乘兴多饮了几杯鬼界糟烂的烧酒,胸中躁得难受,回程路上便收了结界,独自在山林里吹着夜风,漫无目的地闲逛。隐隐闻听婴儿啼哭,循声来到一处坟冢前,确信那异样来自地下,遂拔刀挑开了塚上的泥土,开棺取婴。
有趣的是,侯君甫一抱起阿魉,她便止了啼哭,一双灵动的眼瞳怔怔望着面前的人,俄尔,竟笑了。那样干净无邪,那样惹人心疼。
其时,阿魉母亲的死魂灵方才现身,跪地苦苦哀求侯君收留这孩子,断不能让她受了邪污的侵扰入了魔道。只此一愿,纵使万劫不复,也心甘了。
百妖之首的琅禹侯君千万年来都是寡情爆烈的性子,更不似另三部的君上爱在府第里养起成群的妻妾,他无欲,也就无爱。就是这样子的君上,竟然毫不犹豫应下了妇人的恳求,抱着阿魉回了伯劳山。
很久以后,没有了阿魉的日子里,我斗胆问侯君是为了什么。他难得温和轻笑,慨然道:“见了那孩子的笑,谁还能拒绝呢?”
我是有多愚昧,才问出了那样乏味的问题?原本,我也只是沉迷了阿魉嘴角边那两朵梨涡的呀!然而在失去阿魉之前,我却从未想过,那笑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遇见阿魉之前的漫长几千年里,我无事可做,便只是修行。用短短一千年的时间争上了领主的位子,和阿色一道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妖界四杰”。
做了官也还是自由散漫,不像别的高等妖怪一样奉侯君策令教养妖童,总独来独往不受拘束,偶尔去阿色的竹寮里蹭酒喝。
作为朋友,阿色是稳重可靠的。但作为人生伙伴,他却是十足的乏味无趣,过于一本正经。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对侯君交付的教养任务一贯是心里不服但又认真接下。因此,当我们四个领主瞧见侯君破天荒捡回来个婴儿时,不约而同相信,那孩子必定是要交给阿色的。
出人意料的是,被我无数次顶撞违逆过,最后却总放任我肆意妄为的侯君,那一天直将阿魉放进了我的怀里。小小的婴儿轻得没有实感,软软的,身上有独特的香味,入鼻入心,让人没来由感觉温暖。她的视线似乎是在好奇,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侯君,一番游移之后最终定格在我身上,蓦地,笑起来。
一霎那,我仿佛听见自己心房上响起清脆的破壳声。可很快又自我否定。因为我是“怪”,本是无血无肉,更无心的。
回避与自欺,我其实只是对未知的情感出于直觉的害怕。就连阿色都不会想到,我本质是一个胆小鬼。厌恶改变,不敢交心,最好与任何人都不要有情感上的羁绊。阿色是我唯一的朋友,选他,是因为他固执又木讷,简单得令人安心。
基于内心的隐衷,促使我迅速将阿魉塞回给侯君,一如既往拒绝了至高无上的妖主派给我的教养任务。
同样一如既往地,侯君没有恼我。最后更没将阿魉托付旁人,史无前例地把她养在了自己身边。那是侯君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教养妖童。那年,我三千七百九十二岁;阿魉,出生不足三天。
凡人多喜将情爱的始末归于“缘分”,而我对阿魉的用心,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时开始追溯。自然不是始于第一次的见面,毕竟那时她太小,而我,太执着。
可我确然记得,五岁时的阿魉,跟如今爱腻着我的扁豆一样,总喜欢吊在侯君身上。见着我们几个领主,又会不认生地来粘我们。她全然不记得我是那个曾经拒绝了她的人,公平地给予我同旁人一样的亲热,对着我笑,在我背上爬上爬下,宛如恋树的猢狲,永远有着挥霍不尽的活力。
少了教养的责任,我自乐得同小孩子玩闹。便是这一点,总叫阿色诟病,怪我明明较之旁人更随和,何以迟迟不肯接受小妖的教化之责?
其实,我只是迷茫罢了。“怪”不同于“妖”,生于无形,无所谓成长,更没有童年。我不知道怎样去还原一个童年给小妖童们,也不知道所谓的“教养”,该抱着怎样的态度与心情。甚至于,在四杰之前,妖界连“领主”这个职衔都没有。同样没有的,还有高等妖怪教养小妖童这种匪夷所思的策令。
我不知道侯君出于何种考量变更了妖界的体制,只我的名字叫“相”,相由心生的“相”,所以我的人生就是复制,重复存在过的形态,把过去叠加到现在,填充出一个“我”。对于不曾经历过的童年,我模仿不来,无能为力。
每每看着阿色一脸严肃指导妖童结印施术,我都佩服他的毅力和觉悟之心。同时真切地明白,其实在“活着”这件事情上,他那木讷的直肠子比我这嬉皮笑脸的机灵人更有勇气。
于是怀着如斯自私的心思,我麻木于时间的流逝,浑浑噩噩地看着阿魉一点点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样。
我心里,只当她是侯君如女儿一般养下的妖童,烂漫无邪,纯净得不染一丝污淖。直到那一年的领主叛乱,我同阿色中计被敌牵绊他处,急急赶回伯劳山侯君府,只见阿魉手执着侯君的长刀立在山麓的石阶上,血染战袍,睁着一双血瞳俯瞰一地尸骸。那份从容,以及高高在上的威严,猛地将我打醒。她确然长大了,不再是爬在我身上吮着手指的孩童,更不复天真无知。在这魑魅魍魉横行的妖界,小妖童阿魉已经懂得了残酷,也学会了杀戮。
然而领主绶封仪式上,又见她回身时俏皮的、不带矫饰的笑,我恍然,她的残酷,是因为她决心要守护。正因怀抱着这样一份觉悟,对敌人她可以浴血踏骨,任江山一片猩红不皱眉;对如父的君上,对亲如一家的大小妖怪们,她还是她,那个笑容里没有杂质的小姑娘。
那一天,我肯定我爱上了她!
事到如今我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而她,却已不再对我绽放嘴角边的梨涡了。
事到如今,我看着密室结界里尘封的面孔,想对她说一个“爱”字,她,也听不到。
爱之初始,我四千七百九十二岁,她整一千岁。我花了一千年爱上她,然后用一千六百年去蹉跎,今时今日,每时每刻,我思念她。
独自辗转六百五十年,却问,思念何时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