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闲话家常(1 / 1)
一个人一生究竟能消耗多少口水?
十分钟前开始,扁豆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有足够的自信担保,纵观自己漫长的六百五十年记忆,面前这位貌似和蔼、大方、有礼的妇人绝对是她见过最啰嗦、八卦、无聊的人了。
整整两个钟头又五分零十六——噢不对是十七,十八,十九……秒,妇人始终维持着令人瞠目结舌的稳定语速和单一机械的语调,不知彼倦地讲述着,旁人压根儿插不进嘴去问个一两声。而话述的内容则从邻居家养的小京巴的户口问题,到自己老公单位食堂大师傅姐姐家的小侄子的吸毒史,甚至连今天番茄涨了几毛钱这种事儿都要拎出来吐槽一番,简直就是鸡零狗碎不值一闻。光听那人说话,扁豆直觉得有百八十只苍蝇正集结在自己耳畔,嗡嗡声不绝,吵得人晕头转向。
饶是阿相先生涵养好,此刻也同样被逼到了极限,手扶额头,太阳穴上青筋跳突,另一手指尖急促地敲击桌面。扁豆忐忑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深知他随时可能爆发。
才想着,就成真,只听得一声极度压抑后爆发的怒喝:“行了!”随后整个世界立即清静了。
扁豆愣愣望住先生仍旧悬在半空中的剑指,心头渐渐升起十万分的崇敬。这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她因先生对客人做出的失礼行为而表现出激赏,甚至忍不住击节叫好。
“耶,好棒啊!”扁豆拍着巴掌欢欣雀跃,“先生先生,这就是定身咒吗?”
“唔!”先生犹是痛苦地揉着眉心,言谈随意,“我同时还加了飘渺诀,且让她在幻境里泡会儿。说那么多,乏味至极,头疼死了!”
扁豆咧嘴嬉笑:“嘻嘻,方才我还琢磨,您今次会不会直接把客人扔出店去?没想到却只是定住了她。先生的定力果然是越发好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你想我把你也定住?”镜片后射来两道凛凛的目光,全不似上扬的嘴角那样带有笑意,直透着寒。扁豆背上一凉,情不自禁抖了下,两只小胖手立即牢牢捂住嘴,噤声不语。她确定:先生毛了,真的毛了!
妖界历来有几条不成文的忌讳,即:不要等琅禹侯君拔刀;不要嫌阿色师傅酒潲;还有就是不要惹阿相先生发毛。因后果都极其严重,又被大小妖怪们合称为“三不要”,传世谨记。古往今来,敢违此三条者,据说都没啥好下场。至于为啥是据说,因为活下来的都不是亲历者,而亲历者目前还没有找到活体得以求证。本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妖怪要见灰的原则,三者皆无,那就说明很大程度上应该是遭遇了挫骨扬灰这样恶性的毁灭,所以前辈忠言,不可不信。
扁豆才活了六百五十年,还没修炼成火辣身材的熟女模样呢!若这会儿死了,绝对难以瞑目。
擅自揣摩着阿相先生的想法,扁豆觉得今天自己可能在劫难逃,就算不至于被先生灭掉,但也一定会有成堆的功课抵作惩罚。思及此,她不由更对那枯坐成痴呆状的妇人心生怨恨,暗地里唾骂:“都怨你!扁豆活这么久都没听先生大声喝骂一句,今儿因了你的烂舌平白叫先生凶了,恨死你!呸呸呸——”
因情绪太过投入以致忘我,扁豆无意间将暗骂恼羞成了明啐,等意识到时,先生正单手支颐好笑地看过来,臊得她瞬时涨红了脸。
“先、先、先生……我、我、我……”扁豆垂着头,手指头绞住衣服下摆,结结巴巴急欲辩解却连不出个整句,反逗得先生“咯咯”直笑。
“过来过来!”
扁豆听话挪到先生边上,被他轻松捞起搁在自己腿上好好坐着,温厚的大手不轻不重拍了记她的额头,调笑道:“这么点儿委屈就受不了啦?将来怎么接我的衣钵,打理这家小店?”
“嗯~~”扁豆忸怩撒娇,“不是一回事儿嘛!客人再无礼,总是不相干的外人,真不乐意了,还能像先生这样施个术教训教训。可先生是先生啊!扁豆一落生就跟着先生,从没见您这样冷淡过。先生恼起来,眼神真吓人,跟刀子一样,在身上剐。被扫中一眼,扁豆疼得心都凉了。整个妖界我就认先生,您要是不待见我,我就成孤儿啦!咻——”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小嘴一瘪,水汪汪的大眼睛顷刻噙出两包满盈的泪来,着实惹人垂怜。先生却不买账,笑呵呵仰身靠向椅背,好整以暇地催促:“赶紧的,快别忍着!且叫本座瞧瞧你的出息,到底能不能演出个泪流成河、天地同悲来?”
“嘁,没劲!”小扁豆用力眨巴几下眼迅速将泪收回,嘟起嘴显得很是悻悻,“我瞧着电视里的美人一落泪,便有大把大把的公子哥儿去温言软语好生哄慰,不想这招对先生竟是没用。真扫兴!怨不得人家都说阿相先生最是不解风情!”
“噢?”先生不怒反笑,继而挽一脸遗憾深深,“依着成妖的秉性来说,本主确然应是男子,定力再好,若遇佳人赛罗敷,少不得也会动动凡心。奈何,你啊——”先生拖着腔,上上下下又下下上上把扁豆扫了几遍,撇嘴摇头,“本座对黄毛丫头的眼泪没兴趣!”
“呃……”
扁豆噎了噎又窘了窘,牙一咬来嘴一歪,双拳攥紧,指天对地赌咒发誓:“等着瞧吧!扁豆一定会变得漂亮又性感,把先生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嗒——”
“啊?”先生呆愣片刻,眨眨眼,旋即爆笑如雷。而回过味儿来的扁豆,顿时热燥上脸,捶胸顿足追悔不已,恨不能刨地三尺把自个儿活埋了。
知她羞愤欲死,先生反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下颚抵着她颅顶,乐不可支道:“捣蛋鬼,我算服了你了!”
扁豆把脸埋在掌中,闷声大叫:“先生快别说了,扁豆没脸活着了!”
“别!你死了,我多无趣?少了你这冤家,没得那么多笑话可回味了,日子委实寡淡。”
“您还说您还说,不许叫我冤家了。”
先生莫名:“‘冤家’两字又犯你什么忌讳了?”
扁豆昂起头言辞凿凿:“您没听白娘娘管许汉文叫冤家?这是情人间的称呼呀!”
“呃——”先生心情沉重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叫你别总去读那些凡人写的闲书,又不听话。”
“扁豆听话没去看那些书呀!电视里演的,我有什么办法?”
先生板起面孔:“以后电视也不许看了!”
“嗯咳,嗯咳——”扁豆立即小脸一垮,满是委屈,“先生不要呀!扁豆其实不爱看那些电视剧的,不过转台的时候稍上一眼,您知道扁豆一向最喜欢《小狐狸阿布》了,那个是动画片,很健康很阳光的。”
这回扁豆可是真哭了!说出去都没人,不不不,是没妖怪相信,堂堂妖界领主阿相先生坐下唯一的妖童,居然为了保有一部凡人所摄动画片的观看权活活急哭了。
一时间,就连阿相先生都很感措手不及。错愕过后却自嘲地想:这鬼灵精虽是经历了几百年岁月洗练,可那点年纪和阅历在妖界,撑死也就算是个未更事的娃娃。作为身负教化之责的师尊以及妖界德高望重一名长辈,很多时候先生并不要求扁豆能像人类一样添一岁长一智,心性成熟。更多地,他只是静静等待这只小精怪徐徐穿过百年的沧海桑田,每跨越一世纪可以再长高一点。于妖怪来说,所谓永恒的生命,总是要比转瞬即逝的花开花落多一些耐心的。
如是想着,先生一贯的宠溺又泛滥起来,揩一揩扁豆颊上的珠泪近乎讨好般柔声道:“好啦,先生同你开玩笑的!不把电视封起来,别哭了,别哭了。”
扁豆收起嚎啕,改为抽抽嗒嗒,将信将疑:“真嗒?”
“嘶——”先生的双眼在镜片后眯成两道细窄的缝儿,“我说你个小不点儿能不能别老对本座的话抱持怀疑?倘若换作别的妖怪,只消能得到阿相领主一句保证,能乐上天去,乐死喽!”
“死了还好啊?”扁豆拿手背抹了把脸,吸吸鼻子,“再者,捅刀子都未必能捅死,天打雷劈当渡劫,乐还能把妖怪乐死?那捉妖除怪的和尚道士都要没饭吃了。”
先生抱臂扭头,狠狠哧鼻:“切,我大妖界四海升平与世无争人才济济欣欣向荣,凭他几个肉眼凡胎还想捉妖?也得咱们稀罕去人世走一遭!”
扁豆一听这话就知道,阿相先生那股族群自豪感又冒上来了。就这位活了七千多年的老妖主,同他论什么都可以公平方正有理有据,但凡只要说到人妖之别,立马揭竿而起毫不讲理地捍卫一切妖怪的名誉和尊严。
在他眼里就没有为恶的妖怪,也没有法力不济的蠢材,都是天真烂漫无心之失,都是变着方儿的谦让术士,美其名曰“逗你玩儿”。
扁豆撅起嘴,弱弱觑一眼自负的先生:“都水淹金山寺生灵涂炭了,还玩儿啊?”
先生脑筋没转过弯儿来,歪着头疑惑地问她:“什么金山寺?谁淹的?”
扁豆翻了个白眼:“就刚才说的白娘娘嘛!”
先生恍然,立即又拉下脸来:“那是造谣,是污蔑!白蛇是仙啊,仙!千年老精,能干那损阴德的事儿吗?哼!”
鼻头里这一声忿忿在扁豆听来倒是恰如其分。
凡人少见多怪,非他族类不问青红皂白都给归了妖异。但有天地见方圆成规矩,妖魔鬼怪神仙非凡其实跟人一样,到哪儿也都有个组织架构以及章程。
撇开鬼族与魔族暂不赘述,就从妖界上两级的神族与仙族来论,繁华世界三千境,扁豆所处的这一世界里神域乃三神同治,分别是金龙,苍狼还有红鹰。想那如今统御众妖的琅禹侯君,便是上一任苍狼神君的一截断爪所化,既得半神之身,可谓显赫。
细处不表,再说仙族也是三分天下,各家以不死火凤、九色驯鹿、九尾银狐马首是瞻。这三家里,又尤以狐族势众,旗下火狐同雪狐二部最是风头强劲,几可与火凤与九色鹿抗衡。神族为了平衡仙族势力,削弱狐族对仙界的霸凌,又分别提拔了白蛇与孔雀两部协理仙族事物。为此,狐族各部落还曾爆发过一次激烈的哗变。历史牵扯了隐衷总是言辞闪烁,只得银狐家那一位新立的女主君飒爽一言:“麿犽的命,苍君的心,我族永不再负!”
至于麿犽是谁,苍狼神君心意为何,却不曾落笔于纸上,仅仅沉淀在某些亲历者永恒的生命里,逐渐尘封。
而阿相先生虽非亲历,但作为侯君座下双主之一,他恰恰知晓许多历史背后的真相与秘辛。当然也就明白白蛇一族是经历了怎样的波折,乃至血与火的交战,才能在如今安宁祥和的仙界立稳脚跟。作为与蛟一样五百年后可化龙的神奇一族,白蛇遭遇的猜忌与疏离,是即便无根无祖天生地养的妖怪们都无法匹敌的孤独。他们夹在神与仙,甚而是神、仙、妖三界之间,看似哪头都沾,其实谁都不肯真正接受他们成为同类。分明圣洁如玉,温和敦慈,却得不到亲近,受不起膜拜!
便是如斯矛盾的族类,始终谨小慎微又恪尽职守地调停着各方的矛盾,用谦恭化解敌对与怨恨,让仙界各族不再为了权力之争而分崩离析。却讽刺地在人类的杜撰里变成了为世人不容的妖孽,哪怕她情有可原,心底真诚!
“先生,扁豆错了!”小妖童捏住先生一片衣袖,言辞切切,“扁豆以后不看那些不着边际的戏说了。扁豆念咱们妖怪自己的书,记咱们自己的故事。”
阿相先生那口幼稚的意气早缓过来了,再让扁豆这番乖巧懂事暖了心,脸上笑得阳光灿烂:“乖啦!本座不怪你的。其实看看闲书也好,了解了解人心,识一识人性,纵然故事是假的,道理都在。集语亭的生意就是与人打交道,你懂了人,便也是朝着集语者的身份近了一步。很好很好!”
“嘿嘿,”扁豆破涕为笑,“那就是说,扁豆除了《小狐狸阿布》,其他的电视也可以看啦?”
先生突然心生警惕:“本座仿佛,并没有这样说过!”
扁豆大喊:“可您方才保证了不把电视封起来。”
“电视不封,看电视的时间还是要管制一下。一天不许超过两个钟头。”
“唔——”扁豆嘟起嘴挣扎了一下,终于痛快道,“好吧!反正动画片一天就放一集,看完了《小狐狸阿布》马上转台去看农经,时间上正好。”
先生纳罕:“农经是个什么东西?”
扁豆科普:“就是教你怎么种好庄稼赚大钱,上回还教人养鱼呐!扁豆想着,妖界不通电,先生给我捉来条电鳗发电,功率有点儿小。我得把他养肥养壮,让他多放电。”
先生印堂一黑:“可电鳗是在受到惊吓后才会放电,跟你给他吃多吃少关系不大吧!”
“就是饱受惊吓才要补补嘛!咱家的电鳗都神经衰弱失眠好几天了。我怕他秃了!”
“鱼本来就是秃的!”
“噢!”扁豆呆了呆,小手挠挠脸颊,“这个,总之,睡不好是真的啦!”
先生两眼乜斜:“你少拿炮仗炸他,使唤他发电,比给他吃山珍海味更有效。”
扁豆的脸都快扭成九十度了,完全不敢看先生。
“不许用炮仗!”
“……”
“少欺负电鳗!”
“……”
“本座批你两道雷火符拿去引电。”
扁豆迅速转过头来,嘴能咧到耳朵根去:“一言为定!”
先生扶额:“记住,每天不超过两小时。”
“我保证!”扁豆一头扎进先生怀里,小脸仰着甜甜笑焉,“先生最好啦!”
先生不为所动:“嘁,口蜜腹剑!”
“谁说的?扁豆一向心口如一嗒!不信,您挖出来看。”
“呃——”先生额上汗了汗,“我说你一玉石精,哪来的心啊?没来由说起些要死要活的赌咒,定是又从凡人那些书上戏里学来的歪说。豆儿啊,你这又是电视剧又是闲书,玩玩闹闹不正经学术法,倒是预备花几年去修成二等妖怪?”
扁豆急急辩解:“不是不是,扁豆看的都是写妖怪的书啊!就算方才先生不让看的电视剧,里头那个白娘娘也是妖怪来的。对了对了,扁豆原还打算跟先生请教咧!那个白娘娘是白蛇,纵然凡人不识仙尊,编排她作妖,可凭白娘娘千年修为,怎会打不过那法海咧?”
先生懒懒垂睑:“因为是编的啊!”
一句话给扁豆堵得无言以对。
未料先生复笑:“虽是编的,能叫你这个不爱看书不学不问的懒惰鬼生出心来与本座求解惑,倒也编得有用。看起来,你这小精怪只能是边玩边学,方为正途!”
“嗳嗳嗳,”扁豆笑得有些鸡贼,“先生是在夸我么?”
“权且算是!”
“嘻嘻,原来真是好话听着舒服!难得听先生赞几句,扁豆受用得很。”
扁豆憨笑着,又回复到一副天真烂漫牲畜无害的可爱模样。先生看在眼里,心头蓦然涌上些许感怀,牵引起久远的过去。恍觉,原来六百多年的相处,自己这饱经风霜的老妖怪已经让那干净的笑容喂得上了瘾。不怪前些日子去见老友阿色师傅,还被他嘲讽恋童。或者,确确实实是恋上了,不是童,而是笑。
非凡的生命太过漫长,没有在生存的挣扎中熄灭了魂魄的精光,大多数妖怪却在世事的经历中慢慢变得淡然,不会很热烈地去喜欢,不会很深刻地去憎恶。同时,也不再很单纯地相信与托付。
于是生命越不朽,生活越孤独。怀着沉淀入灵魂深处的空虚,与时间一道流淌过几千年来到这一世的天地间,阿相先生长久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六百五十年,他的生活变了,心,也变了。只因了一份尚未被时光侵蚀玷染的,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