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情深莫疑(1 / 1)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女客却只是默默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呆然看着前方,眼中空空的,神色间难掩落寞。
阿相先生取过几上的古书捧在掌中,言语轻巧:“客人对这个真相不满意?”
女客犹是不言,缓缓摇头否认,可脸上分明忧郁更甚。先生自然瞧见了,并不点破,反而乐呵呵道:“既如此,却之不恭,这份报酬小可确实收下了。”
“嗳?”看见先生摇晃手中的戏本,女客始恍然,所谓报酬竟是这一本古籍。她立即慌张爬起,半身横过茶几伸手来抢:“那个不能给您!”
先生往边上避了避:“嚯?客人要违约么?”
“不,不是!您说要随身物品作报酬,我这包里所有东西都可以给您,但这本书,请无论如何不要拿走。”
先生眸光黠慧:“是嘛?但是小可当真喜欢这本子,就不知小姐有何打动人的理由,能说服小可放弃?”
“理由,理由,”女客抓着头发在几前来回踱着,手足无措地思考,“因为它是,是……”
“是男友送的很要紧的礼物吧?”
女子停了下来,觉得诧异:“嗳?您,怎么会——”
“小可猜谜一向很准。”先生笑得两眼眯起来看不见睑下的瞳仁,叫人猜不透笑容背后的真意,“恕我直言,客人觉得,自己如今还有保留这本书的立场么?”
“您什么意思?”
“送出这份礼物的人,他的心意,您有好好珍惜么?”
“心意?”
“怎么您没想过吗?任何礼物都包含了赠与者的一份心意,无论轻重,更何况是来自心爱之人的礼物。”
“我……”
“呵呵,您又犹豫了!”先生不给女客思考借口的机会,直入正题,“看来刚才的那个真相您并没有看明白呀!其实无论书里的青年承诺姑娘的歌赋也好,还是真实里徐大人承诺爱人的戏本,都是礼物呀!文之所系,心之所向,相思一念,俱托付给白纸黑字了。”
“心之,所向……”女客呢喃着先生的话,跌坐回沙发里,懵然失神。
扁豆的目光也直直落在先生身上。她觉得今天的先生有些怪,话说得忒是多了些。从来,他是不耐对凡人的爱恨贪嗔多作开解的。以往每一次,无论顾客是否舍得情不情愿,哪怕用“魅瞳”作弊,先生都能果断拿到自己想要的酬劳品。可现在,此刻,他居然一字一句开导起女客来。见对方迷失,他也不催促,拿过书册起身去到屋子另一边的书桌前,颀长的背影映不出他面上的形容,也显不了他心里的念头。
他只是背向着那一个人类的凡俗迂执,话音悠远:“世间有轮回,不是为了叫你们苦苦痴缠,而是要你们去了断。仅仅一个怪梦,你便要牵扯上前世今生,去执着缘分注定过什么,质疑情感是否错付,就没想过,也许正是自己内心的动摇才让那些所谓的怨气乘隙而入了?那个梦里苦苦思念追寻的人,究竟是附在书上的执念,还是你的本心?”
扁豆看见先生指尖抚过古卷泛黄的封面,那样缓慢,如此珍惜。
“小可一直认为人很愚钝,明明活在现在,却总要好奇那个已经远去的前世,或者迫不及待惦记着来生。连当下的人生都不能用心去经历,又有什么资格去寄托下一世?徐大人和爱人定下来生约,是因为那一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相守了。他们明白错过的难追回,生死难以跨越,只有无奈到下辈子去求全。比起他们,你有这一辈子的时间同爱人牵手偕老,为什么要怀疑犹豫呢?不要觉得人生很长,可以允许你们慢慢寻找和等待。人类的生命不存在永恒,即使真如你所想,耗尽一生等来了那个所谓的缘分,却已是白发苍苍浮华历尽,你还有力气去爱么?还来得及去感恩和回报么?两个人是否该在一起,莫要问轮回,问问这里吧!”先生回过身面对女客,手指攒起来握成拳,用力抵在自己心口上,“扪心自问,信之莫疑,不负此生!”
女客两手交叠按在胸口,不自查,早已经泪雨潸然。
“扪心自问,扪心,扪心……”
她抓过挎包猛地起身朝外冲去。手搁在门把上又顿住,缓缓扭过头来望向先生,泪颜上绽放一抹雨后般清新无暇的嫣然。
“谢谢!”
先生抱以温暖浅笑:“荣幸之至!”
“还能再见么?”
“有缘的话!不过就世人而言,无论有缘否,其实还是不要遇见小可更好些。”
“是嘛?那,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好让我相信今天不会又是一场梦。”
“红尘小役,一文不名,客人还是记住小店的名号吧——集语亭!”
“集语亭!”女客认真重复了一遍,默记于心,“我会永远记得的。”
先生顽皮地挑了下眉:“嚯,确然不可忘吗?”
“当然!就算是戴了一副落伍的古董眼镜都无法破坏优雅气质,漂亮得好比仙子下凡一样的美女先生,你的小店集语亭,实在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女客同样调皮地眨眨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望着紧闭的门扉,先生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很是暧昧。
冷不丁,听见一旁的扁豆凉凉调侃:“嘁,这下您如愿啦!”
“嗯~~”先生故意以袖掩口,妖娆地跟扁豆抛过去一记媚眼,“豆儿真讨厌,总要揭穿我!”
扁豆跟触电似的从头到脚麻了一遍,鸡皮疙瘩起了好几身,狠狠白先生一眼,咬牙切齿道:“客人都走了,您这是骚给谁看呀?拜托,请不要毒害未成年人纯洁的心灵,扁豆不想晚上做恶梦!”
“哈哈哈——”
笑声里去了妩媚,阿相先生恢复到男子本相,笑得很是爽朗。过后,笃悠悠往书桌后一坐,支起二郎腿,将新收纳的报酬——戏本《敛红妆》捧在手里把玩。
这时候扁豆方想起适才心里头升起的古怪感觉,忙站过来扒着椅子的扶手,小脑袋使劲抻着去看那书,稀奇地问:“究竟是什么纠缠在书上了呢?”
见她怪吃力的,先生便放下腿来,手一揽,又将她抱在膝上,不答反问:“若依你所学所见,觉得它该是什么呢?”
“嗯——”扁豆皱起眉挽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半晌答曰,“反正不是什么怨灵恶鬼附体,都没看见浊气黑烟的。”
先生失笑:“确也不能算错。那除此之外呢?还有吗?”
小丫头沮丧地耸耸肩,小嘴撅起来老实道:“扁豆驽钝,再瞧不出别的什么了。不过我很好奇嗳,先生!这书都有几百年了,我瞧着书上那股奇特的灵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积聚起来的,怎会几百年里就方才的一个客人受它影响呀?”
先生挑眉:“不是哟!并不只有今天这一位喔!”
扁豆惊讶地瞪圆了眼:“咦,先生以前遇到过?什么时候?我怎么都不知道?”
“遇是没遇上过,不过有些怀疑罢了。你可还记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梨园界的那一桩传闻?”
“梨园界?先生是说掩月班秦素馨老板顶峰时期突然退出伶人界,从此销声匿迹的事吗?”
“没错!那你也该记得她最后一次登台,演的是哪出戏码吧?”
“最后一次,七十年前,掩月班……”小扁豆翻着眼睛,很努力地在脑子里搜寻遥远的记忆。岁月记录如电影胶片在脑海中逐帧滚动,最终停在了一份旧报纸的标题上。扁豆如梦初醒,拍案大叫:“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敛红妆》,她唱的就是这个戏本子呀!”
“呵呵,你这小迷糊虫,终于想起来了!”
扁豆用力点头:“嗯嗯!那个时候这出戏很轰动的。首轮演出七日,万人空巷,一票难求。可是第二轮演完后,秦素馨却突然宣布隐退,人不见了不算,连带《敛红妆》的唱本也不复人间,成了绝响。如今看来,难不成她也是受了书里这股力量的影响,把自己代入成了戏中人?”
阿相先生颔首:“应是如此了!”
“那她最后会怎样呢?”
“反正不会活到现在。”
“呃——”扁豆额角挂起一滴冷汗,原本荡漾起的点点小感性,被先生这一句煞风景的总结搅得吹散风月,很是无趣。遂低头翻看书册,专心于现实的真相。
“先生已经知道这书上的是什么了吧?”
先生莫测一笑:“确然!”
“哇——”扁豆的好奇心愈加急切了,“那快点开始吧!扁豆也好想看看这家伙的庐山真面目。”
但是先生不着急,反而诚恳地表示:“是嘛?不过我担心你可能会失望喔!”
“嗳?”
一时起一时落的,扁豆让先生这番神秘兮兮的态度搞得彻底没了头绪。低头又看书册,越看越好奇,心一横还是央着先生解密。
阿相先生摩了半天下巴,撇撇嘴说:“好吧!”便将书打开平平整整倒扣在桌案上,覆手按住封面,口中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