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纵使相逢1(1 / 1)
离开牢狱,元溪依旧没有别的去处。
等他再次停住脚步时,他已经走到偏僻的东照宫。
因为缺少人照看,东照宫的花草在暴雨之中凋零散落,化入泥土之中。
户外落着暴雨的同时,东照宫内也在落着小雨。
潮湿冰冷的宫殿内安静地恍若安葬死人的地宫,树倒猢狲散,自浣盈入狱,从前在东照宫中侍候的小内侍纷纷消失。
落墨早就习惯一个人照料一切,他们是否失踪,她也并不在意。
殿外天色阴沉的吓人,听说这场雨要落个几天几夜,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雨天似乎是不适宜杀人的日子,如果浣盈的案件能够因为一场暴雨而耽搁,她又希望这场雨一直落下去,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她跪在席上,默默地收拾着一个小包裹,默默地等待着雨停的时候。
她自然清楚雨一定会停,天底下没有不曾停过的雨。
等雨停之后,等浣夫人行刑之后,她亦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发出一声幽长叹息,偌大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凄凉。
她的叹息声还没有结束,蓦地她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发问。
“你在做什么?”
她对这声音不甚熟悉,但东照宫中有男子的声音,无疑要令她大吃一惊。
她回头,及至认清来者是元溪,内心的惊愕就转变为惊恐。
她慌乱地行礼叩首,元溪再问她:“你的包裹里装着什么东西?”
落墨的手指发颤,赶紧打开。
浅绿色的包裹里包着一条麻绳,一大块蜂蜡,一块火石,还有一些干燥的草绒。
包裹里的东西轻易使元溪联想到纵火与劫狱,元溪再根据落墨惊惶的神色往下推究,更认定落墨心怀不轨。
然则以落墨一人之力纵火劫狱绝不可能成功,浣盈若想逃离王宫,王宫之内必然另有接应之人。
他早就该想到她在宫内有人接应,否则她怎能轻易放姜废后离宫?
那接应之人的来历想必也非比寻常,否则如何会知晓他与元澈都闻所未闻的密道?
浣盈一次次欺骗他,他一次次饶恕浣盈,然而她到底还是做了个背叛者。
他肃声质问落墨。
“这些东西是谁令你准备?”
落墨最怕元溪,颤声道:“是浣夫人嘱托我准备。”
元溪见她很识时务,继续问她:“她有没有另外叮嘱你,让你去寻什么人或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什么人?”
落墨一脸茫然地摇头,连他的问题都未听懂。
元溪冷然道:“浣夫人一死之后,正缺一个陪葬的侍女,你如此忠心护主,想来也很甘愿为她陪葬吧?”
落墨吓得连连磕头,委实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这些东西的确是浣夫人命我准备,大王面前,我不敢有一句谎言。”落墨忍不住坠下泪来,“我前日去探望浣夫人,浣夫人被用重刑,她清醒的时候告诉我她此次必死无疑,她说无论她将来是被炮烙还是被凌迟,都一定要我将她的尸骨焚化成灰,撒入永溪水中,这样她就可以永远离开郑国。”
落墨的话可以轻易令一个寻常人动容,但是要打消元溪的疑心,却并不容易。
“将一个人的尸首焚化成灰需要一根麻绳吗?”
落墨继续解释。
“梧桐是用来爬树的工具。”
“爬什么树?”
“浣夫人说寒园之中有棵百年梧桐,梧桐树上有个隐秘的树洞,树洞之中藏着一件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浣夫人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她只说取来了,让我好好替她保管。如果那夜的刺客再出现,就交给那个刺客,那个刺客会将东西带到它该去的地方。我问浣夫人哪里是该去的地方,浣夫人并不肯告诉我。我又问浣夫人如果那个刺客不出现该怎么办,浣夫人说那刺客大概真的不会再来,如果我始终没有等到刺客,就……”
“就怎样?”
“夫人说她死后三个月内等不到刺客就不必再等,东西由我暂时保存,倘若小公子日后遇到危险,可以将它交给大王;倘若小公子一生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就在小公子长大之后交给小公子。”
元溪以为她对孩子是完全的不理不睬,今日知她临终前还牵挂孩子,不免觉得她到底有颗做母亲的心。
“她让你交东西给小公子,那她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给小公子?”
“我也问过浣夫人有没有什么话让我转告,可是浣夫人却说没有。她说她从来没能照顾过小公子一天,她不配让小公子知道世上曾有过她这样一个人。”
做母亲的从来没能照顾过自己的孩子一天,这样悲惨的结局除了与她自己有关,也与他有关。
浣盈的慈爱之心令元溪察觉到自己过于残忍,至少在浣盈离世之前,他该让她见孩子一面。
他吩咐落墨道:“你暗她给你的指示去将树洞内的东西取回来。”
落墨遵命退出,空荡荡的殿内仅剩元溪一人。
雨水滴答,落在书案上,洇晕了竹简上的墨字。
书案上展开的一卷医书,还是浣盈入狱当日所展开。
书简上所书写的文字,除正式文章之外,文字与文字的缝隙之间,还另记录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元溪认真看下去,那些小字端秀简柔,想来是浣盈所做的注释。
可惜注释的最后一个字仅写一半,她就被闯入东照宫内的侍卫拿走——看着最后一个小字,他不难推想那日的混乱情形。
做注释的细毛笔自那日坠落在地,东照宫内一向潮湿,又因暴雨的缘故,时至今日毛笔的笔端湿润如故。
他捡起毛笔,惯性地将之往右侧放置,放至一半才发现浣盈的所用的笔砚皆摆在左侧。
与浣盈相识几年,元溪此刻才发现她一直以左手书写。
仔细回想起来,他的确从未见过她以左手书写,他甚至鲜少见过她书写。
自小生长在南夷的女子,区区数年就能够熟稔地书写郑国文字,不得不说她实在聪慧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落墨从寒园归来。
落墨回至殿内,从怀中取出一个泥块交给元溪。
泥块很轻,元溪拿在手中细看,才认出那不是个单纯的泥块,而是个小小的泥人。只因泥人有些年代,所以断肢残首,面容模糊。
他正纳闷浣盈为何将泥块视如宝物的时候,就在泥块背部发现几个字。
他艰难地去认那几个模糊的文字,写的似乎是:君远征,盼早归,立秋日。
震惊之中,元溪几乎无法站立。
那些小字居然无一不是杜若的笔迹。
泥人从他手中跌落,落墨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脆弱的泥人摔碎成干土。
干土之中露出一抹玉色,元溪抢身捡起,徒手擦掉上面的泥土,果真是他寻找的那半块玉玦。
半块玉玦的刃处锋利,元溪擦拭泥土时,轻易将他的皮肉划破。
元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在流血,他痴痴地凝视着那半块玉玦,想来她与朱衡分佩之后不久,她就将它封入泥人之中。
泥人出自杜若之手,对此他没有任何怀疑。
他所费解的是为何小若的东西会落在浣盈手中。
哪怕因为朱衡之故,小若与浣盈交作朋友,小若也不至于将父母的遗物交予浣盈。
旧的设想是咻咻的野兽,他分明已将它们驱逐远方,可它们认得自认了回家的路,寻得契机便要重返故土。
她真的是杜若吗?
她怎么可能杜若!
她怎么可以是杜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