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心如玄铁(1 / 1)
内阁值房里。
“叔大,快来看看老夫写的这道奏疏,”高拱的值房和张居正的是挨着的,所以门一打开,就能望见对方,他道:“看看什么地方写得不好的,补编一下。”
张居正便起身去了高拱的值房里。
他仔细看了高拱这道名为《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心里暗叹,面上不动神色,道:“新郑公是想,停止恤录,革除恩荫?”
“对,”高拱提高声音,道:“你看看,我执掌吏部才多少天,却收了请恩荫的折子不下四十道了!这些乞恩的人,原先吏部都不甄别一下吗?要是杨继盛、沈炼这样的,我一句话都不会说,但是你看看,像这什么唐枢、王俊民的子辈,向吏部上表请求荫恩——唐枢、王俊民是什么人?”
“一个是刑部主事,以大狱得罪,一个是吏科都给事中,以议大礼得罪,这都是六七品的官儿,他们凭着遗诏中那几句话,就能让子孙也恩荫上六七品的官职,进了闲散的衙门,像光禄寺、鸿胪寺也就罢了,进锦衣卫也行,要是朝中有人,直接送到国子监,败坏监生去吧——”高拱疾言厉色道:“这么轻松、这么容易就拿上了多少寒窗士子一辈子也拿不到的名额和官阶,就因为他们父辈在大礼、大狱中随大流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罢了!”
“新郑公,我在吏部任侍郎的时候,也收了这么许多请恩荫的奏折,”张居正试图安慰:“也是不胜其烦,我也知道里面有不少浑水摸鱼之徒,只是他们确实是按照遗诏恤录直臣的政策走的,咱们没办法拒绝啊。”
“叔大,到现在你还觉得遗诏是对的?”高拱冷哼一声:“打着遗诏的旗号,恤录直臣,先帝的名声都被你那个好老师败坏完了——你不清楚吗?”
张居正面色有些难堪,他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一声洪亮的声音:“新郑公啊,你说谁败坏了先帝的名声啊?”
高拱和张居正同时抬头看觑,果然是那个有着大炮之称的赵贞吉进来了。
“徐阁老体恤忠臣,要把嘉靖朝散尽的人心都收括了,才托先帝的名义对得罪诸臣恩荫,”赵贞吉冷笑道:“先帝一意修玄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更让严嵩这样的奸臣把持朝政,弄得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如此悖逆人心的举措,哪一件不是弄得天怒人怨——”
“你忘了那个海瑞在奏疏里怎么说的,天下不值陛下久矣!”赵贞吉气得胡子都一颤一颤地,道:“他以下克上,但是何尝没有说出百姓的心声!所以徐公才拨乱反正,用遗诏安抚天下臣民,让百姓感念先帝最后的恩德——这难道算是败坏先帝的名声吗!”
“赵大洲啊赵大洲,睁开你昏花的老眼好好看看吧,”高拱嘲讽道:“我且不说大狱,我就跟你议议这个大礼——大礼是什么?是先帝亲定的尊崇本生父母的礼仪!体现的是先帝至诚至孝,彰显的是君臣父子之间的恩义。献皇帝的尊号,已在《明伦大典》中正式颁布,昭示天下很久了。如今却将大礼中获罪的官员,全部赏赐恩恤,这让人怎么看——就是说先帝尊崇本生父母做错了,你要让让当今陛下有什么面目去太庙里祭拜!”
赵贞吉被说地一噎。
确确实实,先帝费了多少力气,才让太庙中有了本生父的灵位,而他一死,这些议过大礼的人又得到了恩恤,就是在质疑献皇入太庙的合法性,让当今的隆庆帝根本没面目去太庙里参拜他的父亲和他的爷爷。
“先帝御极四十五年,因言事获罪的官员,岂止大礼、大狱——难道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罪有应得?”高拱把奏折拍在桌子上,高道:“如果按照遗诏恤录的准则,不论有罪无罪,但凡先帝所罢黜者,全部予以大赦,全都褒扬——这还不算诽谤先帝吗,这还不算败坏先帝的名声吗?难道凡是先帝做的全是错的,没有一件有利于国的好事吗!”
“国朝素以孝治天下,历代恪守君臣父子纲常。”高拱一看李春芳也进来了,更是提高了声音,道:“你看看遗诏干了什么,以子改父——当今陛下是先帝的亲子,却被他徐阶逼着毁伤父子恩义——让一个儿子,把他的生身父亲,从头至尾地否定了,你觉得这就是国朝提倡的孝道吗!”
赵贞吉怒极,也跟着拍桌子道:“高新郑——你不要血口喷人!”
张居正急忙劝道:“归怨于先帝,而置今上于不孝之地,遗诏确实有不足之处,但是这遗诏既然已经颁布了,天下人人皆知了,就不能收回了。”
高拱心道我本就不打算跟遗诏掰扯,我要的是抑制恩荫冒滥,打击徐阶的声望罢了。
“我觉得吧,这恩荫滥给,确实已成为一道弊病了,”李春芳缓慢道:“就像宗人府收到的各地藩王请封爵位、口粮的折子,嫡子倒也罢了,难道外室子、奸生子也想冒领爵位——显然不可能啊,所以这恩荫也是这样,要要仔细甄别,防止冒领才是。”
“我看首辅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高拱嘴角弯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道:“停止恤录,革除恩荫,才能抑制住这愈演愈烈的恩荫,才能保全天家父子之情!”
“高新郑,你不要太过分!”赵贞吉怒道:“革除恩荫?你要把前几批恤录的直臣的恩怨,全都革除了吗?你要把杨家父子、沈炼、杨继盛这样的人的恩荫,都革除了吗——你怎么敢!”
“杨家父子?”高拱哼一声,道:“杨廷和、杨慎,他们做得真的就是对的吗?他们只是利用了朝臣一无所知、坚守正统的心思,把这个作为打击新帝的利器罢了!他们权力角逐,想要压服新天子,可是底下的人懂什么,如果不是他们挑唆,哪里会集中上书,受了那无缘无故的杖刑!”
“如果没有杨廷和,咱们的天下就不是这个样子!”高拱激愤道:“你们都忘了嘉靖十年,十年的励精图治是怎么样的了吗——如果没有杨廷和,那就会是君臣同心,没有猜疑地治理天下!哪里会是最后因言废事的局面!就是他杨廷和,离间了先帝和百官之间的情分!”
“先帝尊崇自己的生父,这是为人子应有的孝道,”高拱道:“家里的嫡长子,怎能出继给外人——你们光念着孝宗的恩情,可是有没有想过被你们逼着把伯父认成父亲,把父亲认成伯父的先帝心里是什么感觉!难道那所谓的大义、名分,就那么重要吗——和君臣共知天下比起来,就那么重要吗!”
“要是真的说道古礼,这千年的皇朝,礼仪早就变了!”高拱道:“想那周武王反商,也不过只给箕子、比干等几个人平反而已,从未听说但凡商朝弃用之人,一律起复的。”
“要是按照这个古礼,是不是遗诏就得变了,是不是只能给杨继盛、沈炼这样两三个人平反,哪里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去领恩荫!这就是追复古礼,怎么不实行呢——”高拱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强词夺理——“可怜的赵贞吉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
“我只是告诉你,世易时移了,一切都在变化,”高拱站起来,带着胜利的笑容:“在隆庆初年,还能说用遗诏稳定人心,现在——咱们不需要这些个无用的人的人心了,他徐阶用这个救弊补偏、恢复旧制,我高拱却不需用。”
“因为现在不是他徐阶当政的时候了,”高拱举手之间挥斥方遒:“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这就是我高拱要做的!遗诏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若它还不知道隐退,我高拱就是拼着得个万人唾骂的悖逆之臣的名声,也要把它扫进尘埃里,不能让它束缚我高新郑的改革!”
内阁的争论以高拱的全面胜利告终。
赵贞吉口才虽好,但是说不过高拱,张居正向着高拱说话,陈以勤、殷士儋今日不在内阁,李春芳是个不顶事的,更没主见,所以没人帮赵贞吉,赵贞吉吹胡子瞪眼也拿高拱没辙。
张居正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里面的争吵还在继续,赵贞吉还想揪住讹误之处反驳而高拱毫不畏惧。
他看到了坐在庭院里不知道想什么的陈以勤。
“逸甫兄,”张居正唤道:“怎么不进去,坐在这里干什么?”
陈以勤的眼里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他听到了刚才内阁值房里的争吵。
“里面吵得厉害,我头疼,”陈以勤徐徐道:“高新郑说杨廷和没能使上下同心,可是看看现在的内阁,是上下同心吗——再看看现在的朝廷,是上下同心吗?”
“倾轧、纷争、尔虞我诈,”陈以勤道:“这个庙堂,总是让人觉得身心俱疲。”
“逸甫兄怎么说起了这样灰心的话来,”张居正安慰道:“既然新郑公有了改革的方案,还能挽回弊政,咱们就能上下同心,让大明在我们的手上焕发生机啊。”
“我相信他新郑公,还有你,确实有这个本事,我也一直期盼着,”陈以勤看着张居正,欣慰道:“但是这鼎革的人里面,不会有我了,我已老迈。”
“我六十了,这个年纪的寻常百姓,都含饴弄孙呢,”陈以勤笑道:“可是我在内阁,一个月只有两三天才能回家看我的小孙孙——我也想他呢。”
张居正望着庭中的古树,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叔大啊,你的家在江陵,江陵是个好地方,”陈以勤道:“你有想过回去看看吗?”
张居正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做梦都想。”
可是不能。
“我的家乡在蜀地,天府之国,”陈以勤道:“那里没有江南这样的流水人家,也没有北地这样雄浑壮阔,那里有很多山,碧绿碧绿的青山,爬过了这一座,前面还有一座,我小的时候,总是在想,什么时候能翻过这些看不尽的山去——这就是我读书的动力,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都是什么模样。”
“不是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吗,你怎么那么轻松就攀爬过一座山?”张居正道。
“因为这山上,已有了前人的足迹,叔大,”陈以勤道:“前人搭建了登山的阶梯,后人就因此得益。”
“我想,你是那个搭建阶梯的人,”陈以勤道:“而得益的人,将会是从今而后大明世世代代的百姓。”
张居正不知道陈以勤什么时候走了,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依然要留在这个整日勾心斗角的朝堂里。
因为他曾亲眼目睹了大明统治下,生民的苦痛。
不亲眼见过,就不知道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分别。
他已不愿再回想,因为从他返回北京官场的时候,他就下决心忘掉萦绕在他梦中的江陵故乡。
从此以后,男儿到死心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