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 至亲至疏(1 / 1)
隆庆四年二月甲子,上御皇极殿传制,遣成国公朱希忠、恭顺侯吴继爵、驸马都尉许从诚、庆都伯杜继宗、德平伯李铭、固安伯陈景行持节;大学士李春芳、高拱、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尚书殷士儋捧册,封魏氏为英妃,秦氏为淑妃,李氏为德妃,刘氏为庄妃,董氏为端妃,马氏为惠妃。
李彩凤听到这个任命后,久久都没说话。胡嬷嬷上前宽慰了几句,李彩凤才慢慢把手中捏地死紧的茶杯放下了。
“成国公、恭顺侯、驸马都尉、庆都伯、德平伯、固安伯,”李彩凤道:“就是没有我的父亲武清伯。”
“是我父亲的爵位太低吗?”李彩凤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不是吧。论尊贵,不敢同国公、国侯比肩,人家是功臣之后,没得比。但是和德平伯、固安伯比起来呢,我父亲是先帝亲封的爵位,而他们是当今陛下即位后才封的,比他们都要尊贵。更何况德平伯女儿早死了,又没有皇子皇女留下来;固安伯——他是皇后的庶兄,陈伯登这个嫡亲兄弟去了南洋,这爵位还是寿哥儿给他们一家求来的,仰仗的是寿哥儿的面子。”
“若论亲,成国公、恭顺侯算哪门子亲呢?若论贵,那几家都不如我娘家,”李彩凤喃喃道:“那为什么,这样的典制,不让我父亲参加呢?为什么就独独把我父亲排在外头——我父亲,是太子的外祖啊!”
“是不是瞧着我父亲是个操持贱业的泥瓦匠,是下九流,没个好身份——”李彩凤道:“也对,别人要么就是勋贵,要么就是良民,身份是高贵许多。我是泥瓦匠的女儿,就算是户籍改了,也改不掉身上卑贱的血液,是这样吗?”
胡嬷嬷害怕地看着她。
“那当时为什么还生了寿哥儿,为什么不让别人去生——”李彩凤把小小的桌子掀了,道:“难道寿哥儿、圆哥儿身上,没有泥瓦匠的血液,不是跟下九流有亲!”
冯保走进了,示意白茅把桌子收下去,道:“娘娘,你是被怒火蒙了心了,想错了方向。”
李彩凤一下子捂住了眼睛,道:“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说,我和他终有一天,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觉得我坐大了,有了难以控制的势力了,膝下两个儿子,他唯二的两个儿子,”李彩凤仰躺在榻上,自言自语道:“都是我生的。我还不是个浅显无知的妇人,我能听懂朝政,能看懂朝上的勾心斗角,将来有一天,说不得就要干政。”
“女主称制,大明虽然没出过,但是不保以后没有,他开始防起来了,”李彩凤笑着道:“你看,多么有效的手段,后宫的人,甚至外廷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为什么任何外戚都参与了封妃大典,唯独李贵妃的父亲,不得参与呢?”
“要么就是我善妒,要么就是我的父亲,是贱籍,与旁人不同,”李彩凤道:“无论哪一条,都够人笑话好一阵了——他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回报给他生了三个孩子、没有一丝一毫过错的女人的——”
“先帝要是知道,一定很满意,”李彩凤忽然道:“原先是瞧着这个儿子荏弱、仁善,不像他,现在才看出他们老朱家的血脉来,这骨子里多忍善忌的根儿,从来就没断过。”
“你们都瞧瞧,瞧好了,瞧他是怎么打我的脸的,”李彩凤道:“用的这种恶心的手段——别的手段他使不出了,因为这后宫里都是平民女子,制衡不了我,我一家独大了,他又不能寻个家世显赫的进来,像成国公、英国公家的姑娘,不能嫁进来,皇后又扶不起来,所以就这样折辱我——”
“还有冯保,你掌了兵权,他可难受呢,想方设法要把你撸下去,”李彩凤哈哈笑道;“ 为什么——因为你是我身边的人,为我办事。”
“我还知道,当初张居正给我写了《女诫》直解,他就不高兴许久了,”李彩凤道:“他觉得我居然和外廷交通,可笑,张居正是我看上请来教寿哥儿的,怎么就不能给我写几个字了?”
“他觉得,我就该本本分分地、安安静静地坐在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着伺候他就行了,”李彩凤道:“可是他不记得了,就是他自己,养成了我的野心。”
在裕王府,他就总是和他说起前朝的事儿,两人在被窝里嘀嘀咕咕嘻嘻哈哈,那时的他,从没有什么要避讳她的。
“娘娘,”冯保叹口气,道:“张鲸说,今早陛下问滕祥,李贵妃可为皇贵妃否?”
李彩凤哈哈哈大笑了一场,流着眼泪道:“他要是真想让我当皇贵妃,就下令尚服局打造皇贵妃冠服仪表了,哪会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
“这种试探,就是要我听的,”李彩凤道:“看我是不是真的有心要当皇贵妃——当然,他自己是想不出这样的法儿的,必然是身边有人给他支的招儿。我看宦官没这个利害关系,只有妃嫔,才有可能。”
“去查吧,”李彩凤挥挥手道:“去查哪个女人,把陛下的心思摸得这么清。”
结果很快出来了——感谢李彩凤不遗余力地攫取权柄,在后宫的人脉、耳目才这么灵省。
“秦淑妃,我想也该是她,”李彩凤道:“她现在恩宠大啊,皇爷对魏英妃的兴趣果然消减了,说到底,魏氏的面容太普通,而拉弓又不是天天都演一场,总有看烦的时候。只有这个秦氏,长得美又聪明,特别是善解人意,皇爷才留恋不去。”
“好一朵解语花,”李彩凤道:“皇上有什么忧疑,她就能分君之忧,只不过我想知道,他们在被窝里说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给我留半分的面子,哪怕是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不要让我这么难堪。”
“我真羡慕江氏,还有钱氏,她们都在没见到他真面目的时候走了,这样好,”李彩凤用还剩的一点力气说道:“我以为我变了,但是他更是变得面目全非,想来到了那个世界,她们不一定认得出来了。”
冯保道:“这一招确实狠——是迫着娘娘表明心迹,绝不做皇贵妃。”
“本朝的贵妃,总是惹人注意。”萧氏道:“宣宗的孙贵妃当了皇后,英宗的周贵妃想要废掉钱皇后,宪宗的万贵妃,是外廷最恨的一种后妃了,弄得朝政乌烟瘴气。”
“对,所以贵妃有子而皇后无子,已经够打眼的了,如今内廷再传出皇贵妃的传闻去,外廷的人就要疯了。”李彩凤道:“别忘了宣宗废后,大臣诤谏的情形,也别忘了,就是因为周贵妃不许钱皇后和英宗合葬,大臣们在文华门哭谏的盛况——这些大臣,早都防着呢,就是不许我这个贵妃有子而骄,更何况当今陛下学不来先帝的狠辣,经不住大臣的谏阻的,而我这个根本没有心当皇贵妃的人,名声在外头,一定臭大街了。”
“陛下拿皇贵妃说事儿,本就是假的,可是外廷会当真,”胡嬷嬷道:“外廷的言官一旦上疏,必然物议沸腾,娘娘好不容易依靠《女诫》直解颁行天下而获得的好名声,就要被糟/蹋了。”
“对,这就是他要的目的了,”李彩凤道:“这一轮我根本没想到,我认输了。”
“我根本不能拿皇帝怎么样,”李彩凤轻蔑地笑起来,道:“因为我斗不过皇权,而不是斗不过他这个人——说真的,他要不是皇帝,我有一百种方法碾压他,绝对个个都戳进他的肺管子上去。”
“可他偏偏是皇帝,就是什么都不做,自然是所有人都支持他,没道理可讲,我天生矮了一截,”李彩凤道:“什么都束手束脚,只能凭自己拼杀,凭自己——这是一件好事儿,因为我发现了,这样获得的乐趣更大。”
李彩凤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来,给胡嬷嬷道:“去交给滕祥吧,他是个聪明人,有他帮忙,我们的路,总要好走一点。”
纸上记录着秦淑妃的父亲秦奉,在昌平县城大肆侵占田地,甚至当街打死了一个良民的不法之事。
“看,还是依靠自己的好,”李彩凤道:“幸亏有了陆家二兄弟,要不然我去哪儿整这些黑材料呢?她要找我的把柄,不好找;我找她的,多容易啊。”
“至亲至疏夫妻,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你防着我,我防着你。”李彩凤听见自己无比冷酷的声音:“我晓得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人负我了,我也决不会允许任何人负我——谁也不能了。”
隆庆四年二月十二,隆庆帝谕兵部新封妃父魏昹、李柰、刘贤、董雄、马钺,俱授锦衣卫正千户。
唯独没有秦淑妃的父亲秦奉——第二天,隆庆帝降旨,申斥秦奉,责令归还侵占民田,而宫里的秦淑妃,也迎来了女官的“督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