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燕翼贻谋(1 / 1)
隆庆帝和李彩凤分坐在东西两榻上,宫人给寿哥儿陈设了垫子,寿哥儿乖巧地行了大礼。
隆庆帝和李彩凤都挺高兴,正要勉励几句,就见寿哥儿利索地站起来,把两只白胖的手伸过来,道:“红包拿来——”
李彩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隆庆帝则被逗得哈哈大笑。
“好小子,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隆庆帝道:“朕没钱赏你,问你母亲要,她可管着内帑呢。”
“给给给,一年就过这么一次寿辰,”李彩凤把早都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道:“看你长大了,还好不好意思要。”
“儿子就是长大了,也还是母亲的儿子,您攒的那家底儿,将来不还是儿子的,”寿哥儿理直气壮道:“早一点晚一点没分别嘛。”
李彩凤和隆庆帝面面相觑,问道:“年节给你的赏赐也不少,全都是珍奇异宝,还讨要红包——你在宫里的花销,都是内帑给你出,你又花不了自己的钱,要那么多银子干啥?”
“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寿哥儿掰着指头数道:“头一件,我想先修一修文渊阁的值房!”
“你说什么?”隆庆帝惊讶道:“你怎么想到修值房?”
作为大明帝国政治的中心,文渊阁算是天底下所有读书人都梦寐的地方,但他们在有资格出入宫禁之前,不会想象得到内阁的环境有多恶劣。
红漆斑驳,砖石坎坷,屋子里窗户都有大洞,桌脚更是不平,整个就叫冬凉夏暖,阴暗潮湿的地洞一般。
陈以勤、殷士儋这两人,进内阁工作了还不到两年,就已经患上了风湿,每天要用姜盐水熨帖一番,才能堪堪忍住疼痛。
窗户有大洞,这个是不知道哪个前任阁老干出来的好事。
对,不是反讽,确确实实是好事儿。
因为这个地方刚刚建造起来的时候,环境还没有这么恶劣的时候,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那就是票拟奏折的时候,门窗都不许开。
为了防止机密泄露。
可以想象——夏天热得冒烟的时候,屋子里一丝风都没有,不知道有多少阁老汗流浃背地晕死过去。
然后,冬天一屋子的炭气,直把人要呛死。
后来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这窗户终于破了几个洞。
终于可以不用热死或熏死了。
但是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阁老们都憋屈地不得了——我们工作的地方,真的比民窑还不如啊。
这里曾经待过无数的名臣,但没有一个人敢主动对历代皇帝提出改善环境。
毕竟是内阁大臣们的办公场所,太过华丽奢侈,只会惹来言官参奏,怀疑阁老们不是来为朝廷办事的,所以为了名声,为了面子,还不想惹麻烦,众人只得以苦为乐,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所幸文渊阁的值房环境虽差,但是好歹睡觉的地方还算可以,这也算是严嵩为数不多的善政——大家劳累了一天之后,可以改善一下。
寿哥儿被张居正拉着到文渊阁值房转了一圈之后,不敢相信自己经常来逛的文渊阁大殿之后,竟然还会有这么破败的地方——居然还是阁老们办公的地方。
听寿哥儿娓娓道来,从没亲自踏足过内阁的隆庆帝和李彩凤都不敢置信道:“真的有这么糟糕?”
寿哥儿狠狠点着头,道:“糟糕透了!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次经筵之后,盘子碟碗才都被搜括一空!”
李彩凤哭笑不得:“哪里是这个原因,经筵之后大飨群臣,这是规矩——怎么你倒觉得,这些人都是穷疯了?”
“反正就是没钱嘛,谁来说去就是穷,”寿哥儿嘟囔道:“娘都没钱吃好饭了!大母都没钱买首饰了!阁臣都没钱盖新房!爹想吃个驴肉火烧,都舍不得!”
这几句话一下子把两人都说愣了。
宫里的食材中,其实是没有驴肉的。
隆庆帝偶然吃到的驴肉火烧,是孟冲从民间买来的——孟冲原就是尚膳监的人,自然知道变着花样伺候好隆庆帝的肠胃。
隆庆帝食驴肠而觉其味美,孟冲就请诏令光禄寺备办,然而隆庆帝想来想去,道:“这样的话我的口腹之欲虽然满足了,但是光禄寺则要每日杀一驴以备宣索,岂不是劳民劳力,还是算了吧。”
然后宫里宫外都知道了隆庆帝想吃一盘驴肠都要掂量一下的事情。
这话从寿哥儿嘴里说出来,只觉得辛酸。
“原来我们寿哥儿攒这么些钱,是有这么多事情要办啊,”隆庆帝把寿哥儿抱到膝上,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卤门,道:“那你现在,有多少钱了啊?”
“五万七千两银子了,”寿哥儿眼睛亮晶晶的,道:“能不能修一修值房了呢?”
隆庆帝心里盘算了一下,道:“要是交给工部侍郎潘季驯主持修建的话,差不多是可以了。”
“能不能把每天的十二道菜,变回二十七道了呢?”寿哥儿接着问。
“寿哥儿,这是细水长流的事情,从菜上节省的银子并不多,”李彩凤再一次强调道:“是娘吃不多。”
“能不能添置珠宝首饰了呢?”寿哥儿问道。
“不能。”李彩凤干脆道:“你那点银子,连打做银子的匠人的口都糊不住。”
“等等——”李彩凤忽然问道:“给你赐下的东西,都是器玩,你哪里换算银子的?”
寿哥儿一下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旁边的张鲸就跪下道:“都是奴婢的错,不知道殿下差遣奴婢去多宝阁是为了这事儿。每有赏赐,殿下便让奴婢对照多宝阁相仿的宝物估算价值,所以——”
这回坐不住的居然是隆庆帝,他不由得沉下脸,道:“寿哥儿,宫里再省银子,也没有在你身上缺吃短穿,你怎么效仿商贾,锱铢都要算计地那么清楚!”
听意思,隆庆帝好似还是不耻商人的作为,毕竟是儒家圣人之道熏陶出来的,到底还是把这些生财之道看做末业,不放在心上。
李彩凤便道:“他又没在自己身上打算,攒了钱还不是要给你的臣子修屋子!先帝还亲操算盘呢,账目记得比户部尚书还要清楚,怎么就不许我们寿哥儿接触这些了!”
隆庆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但是神色还是不愉。
寿哥儿便各种撒娇卖痴,两人也不想继当着寿哥儿的面争吵,便也顺着他的意思,由着他歪缠一番。
等娥姐儿和瑛姐儿被抱过来,在乳母的指引下,给寿哥儿作揖。
瑛姐儿还要乳母抱着代行礼,娥姐儿已经三岁了,礼节已经全都学会了,就不用乳母,自己行了礼。
她慢腾腾地行完之后,寿哥儿正要打趣一番,却见一只白嫩嫩的手伸在他的鼻子底下:“红包拿来——”
“红、红包?”寿哥儿气呼呼道:“我今儿过生日,怎么给你红包?”
“爹说了,以后你养我,我啥都不用干,”娥姐儿天真地看着他,道:“是不是?”
寿哥儿被她带歪了,最后无奈何道:“给你给你,给你一个玉兔玩儿。”
寿哥儿从怀里掏出一个通体透亮的和田玉挂件来,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娥姐儿一手握住。
“你们多留神点啊,别让她不小心吞了下去。”寿哥儿不放心,叮嘱娥姐儿的乳母道。
李彩凤和隆庆帝都忍不住笑了。
寿哥儿和娥姐儿玩的开心,李彩凤却看见瑛姐儿在乳母的怀里,乐呵呵地吮着指头,黑亮的眼睛盯着寿哥儿的方向——而她的乳母,都低着头,似乎要退到角落里一样。
“把瑛姐儿抱过来,”李彩凤道:“寿哥儿,你给瑛姐儿留了什么好东西?”
寿哥儿听话过来瞅了瞅瑛姐儿,道:“总共一件好东西,都给了大妹,待我回去给她挑一件。”
在寿哥儿心里,两个妹妹是一样的,这也是李彩凤平常一直对他说的。
他说没东西了回去挑一件,是真的没东西了——然而宫人却不会这么想。
李彩凤便从腕上褪下来一个蓝田玉镯子,放在了桌子上。
寿哥儿低头看了一会儿,便拿起来,把瑛姐儿的乳母招过来,道:“这两个妹妹,孤都是一视同仁的。大公主有的,二公主绝不会少了半分——你们在她身边伺候,要是遇到不尽心的,孤给你们做主。”
宫里这个地方,确确实实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李彩凤不能时时刻刻不错眼地盯着,明面上谁也挑不出毛病,但是一些细小的地方,就能见出不同来。
如果是进了一批好料子,二公主身边的人去领的时候,那主事就会说:“大公主都没领呢,总得有个长幼尊卑不是?”
每次都是大公主身边的人过来挑过之后,才轮得上二公主挑拣剩下的。
但是人家这个长幼尊卑的借口讲出来,就是李彩凤也说不出话来。
等到寿哥儿带着妹妹下去了,李彩凤也觉得疲惫了,便让白茅给她卸妆。
隆庆帝坐在一旁,忽然道:“寿哥儿是太子,哪儿能天天计较手头的余钱?总得把心放到正道上才是。”
“吏户礼兵刑工,户部这个统筹天下银钱的部阁,算起来还排在礼部前面呢,”李彩凤道:“可见究竟是吃穿要紧,还是脸面要紧,大家心里都有数。”
“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隆庆帝挥挥手道:“寿哥儿的私房,怎能和外廷的户部相提并论?朕的意思是,你不要把你那一套省银子的办法再教给寿哥儿,他还要排场,还要脸面的。”
李彩凤不意在他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一下子呆住了。
“你说什么?”李彩凤道:“你是说,我教给他的,都是小家小户上不得台面的一套——你是这个意思吗?”
隆庆帝烦躁起来,他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又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
他想起孟冲对他抱怨的话:“自从宫里节流之后,奴婢们就再也没有从尚膳监领到一份赏下的菜了——倒不是说奴婢们娇惯了,贵妃娘娘要紧着外廷练兵,奴婢们哪儿能不勉心支持,只是再苦也不能苦了皇爷——人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可您吃一道驴肉,都要瞻前顾后,这让外廷的人知道了,议论的不是皇爷的圣德,肯定说奴婢们没伺候好,让您受委屈了。”
隆庆帝一下子站起来,道:“你好好休息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胡嬷嬷刚刚好从外面走进了,一迎门就撞见了急匆匆走出来的隆庆帝,她不由道:“陛下,夜深了,您不在永宁宫留宿吗?”
“朕还有折子要批呢,你进去服侍贵妃吧,”隆庆帝上了肩舆,道:“你也好生劝劝她,这都是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