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躬全懿范(1 / 1)
“什么?”最先跳起来的居然是寿哥儿,他甩开乳母的手,一下子冲到江贤妃的面前:“是弟弟还是妹妹?”
江菡哎呦了一声,脊背猛地靠上了椅背。
“太子殿下——”江菡身边的嬷嬷急忙道:“我的太子殿下,我们娘娘可有身孕呢,可不能冲撞了!”
李彩凤便招手让寿哥儿过来:“是弟弟还是妹妹,你再等几个月不就知道了吗?你江娘娘这一胎金贵着呢,你不可孟浪。”
寿哥儿瞧了瞧李彩凤的肚子,又瞧了瞧江菡的肚子,他虽然高兴自己或许将有个小弟弟陪伴了,但是更多地还是疑惑这小弟弟怎么跑到江娘娘的肚子里去了。
“你请过安了,等会让冯保带你去皇极殿,”李彩凤给他整了整衣领,道:“你父亲要带你见见群臣。”
寿哥儿顿时忘了刚才的什么小弟弟,他挺起胸膛来,做出一副我是太子,我很威严我很正经的样子来。
等到寿哥儿下去了,陈皇后才开口道:“贤妃有孕,这是件大喜事——陛下知道了吗?”
“就是陛下给娘娘叫的太医,”那嬷嬷道:“要不然我们娘娘还不知道呢。”
李彩凤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那怎么能还穿孝衣呢?”陈氏打量她:“孝重压身,你就是诚孝,也不能不顾自己肚里的孩子啊。”
“二十七天的重孝还没过去,”江菡咬着嘴巴嗫嚅道:“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怀的是大行皇帝的亲孙儿,大行皇帝还能怪罪你不成?”陈氏就这么说。
李彩凤忍了好一会儿,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江菡则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头低得更低了。
“好啦,”陈皇后吩咐左右道:“快带贤妃下去,给她换装。瞧这小心谨慎的——”
看来江氏的居心,陈皇后也瞧出来了,所以拿话来揶她。
江菡明明可以在自己的景仁宫里除服,因为她怀着孩子,卸下重孝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她偏偏要做出个“被动”的模样,跑到坤宁宫里,借皇后的口来脱孝。
陈氏看女人这些小心思,倒还蛮准的。
等江菡换完衣服出来,殿外的外命妇们已经齐集了。
司言司的司言便领了旨,走出坤宁宫,在丹墀上让外命妇整肃仪表,朝贺中宫。
当她们被女官引着鱼贯而入之后,偌大的坤宁宫主殿,已经没有多少剩余的空间了。
陈皇后端坐在主位上,下面分坐着李彩凤和江菡。
她们仨只要坐着不动就行了,好像三清观的神仙,李彩凤这样想道。
然后司言就高呼道:“肃——”
这些女人就要准备行礼了,李彩凤看到最前面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身上是大红的一品夫人服饰——这应该就是内阁首辅徐阶的夫人了。
她忽然就想到了嘉靖三十五年的时候。
那时候,她是个乡下的小丫头,第一次走进了相府的高门里。
她给穿着这样一身大红袍的诰命夫人下拜。
然后,同样的衣服,她在陆夫人那里也见过。
女子穿蟒袍,身上的威严和气势一点不比男子差。
十年了。
我居然走得这么远。
“拜——”
乌压压的人头,外命妇们都行正礼。
看来女官们很有一手,她们让这些外命妇们相同品级的站在一起,不同品级的按照一品到五品的顺序排列。
相同品级时,年老为尊。
各有各的站位。
“叩——”
等到叩首之后,大礼行完了,陈皇后便让她们平身,赐了座位。
其实看到为首的这几个老太太们下拜,李彩凤是挺不好意思的。
但是没办法。
嘉靖帝面前,只有八十岁的严嵩有座位,其他人,包括六十多的徐阶,也得恭恭敬敬地站着回话。
后宫也是一样,只有等这些女人拜完了,才有座位——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女人,没有座位。
“敬承皇命,本宫忝为中宫之主,”陈氏缓缓开口道:“冠服仪表,尊贵非常。”
所有刚坐下的女人,再一次站起来,低头道:“喏——”
这就是权力和地位。
“宫闱之重,王化始于宜家。非躬全懿范,不能用式于家邦。”陈氏接着训诫道:“尔等身为诰命,当乾惕己身,贤佐中馈,令国之文武重器,无后顾之忧患。”
众命妇低头受教。
“我闻昔时,诚孝太后与众命妇相坐,如家人礼,”陈氏道:“吾虽不敏,亦愿与卿等同之。”
很有水平的话嘛,这就像是新官上任的一番演讲一样。
她看到说完这些话的陈皇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原来是背好的。
“你们也拜一拜贵妃和贤妃。”陈皇后为她们指了。
于是又是一番见礼。
等到众人终于落座的时候,李彩凤都有点撑不住了。
这个时候,一个小太监出现在了坤宁宫的门口。
女官上前轻声询问后,便领着他来到了陈皇后的座前。
“启禀皇后娘娘,”那太监道:“奴婢奉皇爷之命,前来取《内起居注》。”
“做何?”陈氏问道。
“好教娘娘得知,今日朝上,关于是否要奉行先帝遗诏中命孝烈皇后祔庙一事,朝臣争论不休。”那太监显然是有墨水的,他道:“皇爷命我前来取出《内起居注》,参阅嘉靖年中对孝烈皇后的礼节仪注。”
“既如此,便取来了吧。”陈皇后吩咐道。
过了好一会儿,那太监才捧着厚厚的起居注退下了。
“妾听闻,昔时先帝已经亲自拟好了孝烈皇后祔庙的仪注,”说话的是英国公夫人:“询问首辅大人,首辅进谏之后,帝心不改,于是首辅和礼部的官员便遂了帝意,赞同祔孝烈皇后于太庙第九室。”
她说着轻轻瞟了一眼徐阶的夫人,道:“怎么如今又有了争执了?”
英国公夫人常氏,虽然年纪挺大了,但是人家确实长得美艳,眉梢眼角都是熟/妇的风情。
李彩凤想起京城流传甚广的传言。
说是常氏本是破落户家的女儿,但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勾上了英国公。
那时候的英国公年少风流,而且还刚刚成了鳏夫。
两人倒是很快情意缠/绵了,妻孝一过,常氏的肚子也起来了。
英国公张溶倒也有几分胆色和担当,居然真的把她娶回了家。
还为她找了一门显赫的娘家。
开平王常遇春。
当然这也就是哄一哄无知的老百姓了。
明眼人都不屑张溶这套自说自话的把戏。
开平王常遇春三个儿子都死在靖难之中了,哪儿来的后裔?
不过可以看出,当时的英国公,确实是非常宠爱常氏的。
但是日子久了,常氏没眼见、口舌多和不识大体的小家子气就出来了,张溶本来想着她不过是个继妻,怎么能跟原配相比,也就不对她要求那么多。
但是她搬弄是非搬弄到沈贵妃的头上了。
沈贵妃直接让女官去褫夺了她一品夫人的诰命,降为二品,而且更狠的是,以后外命妇的朝见大典中,不许常氏再出现在她面前。
张溶虽然是个混不吝,但是身为世家子,对权力和上位者的态度的转变,那是非常敏感的。
更何况常氏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居然还要动老子的嫡子,这次可不能忍了。
张溶便抬了几房妾室,用来制约常氏。
不过那是后话了,之前张溶为了常氏进门所做的一切,还是让京都的妇人都羡慕的。
早就听闻了张常氏的名声的李彩凤,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那真是搞挑拨的一把好手。
说徐阶两面三刀,或者柿子尽挑软的捏——怎么不敢在先帝面前力谏,在新帝面前就敢瞎嚷嚷。
徐阶的夫人坐在那里,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倒是另一个一品绯袍的老太太哼了一声:“英国公夫人,你到底是继室,哪里懂得这仪注中原配、继立和本生的先后顺序?”
英国公夫人的脸顿时涨红了。
然而当她看到是谁这么说的之后,她硬是闭上了嘴巴。
张常氏谁也不怕,就怕两个女人。
一个是陆炳的夫人,一个是杨博的夫人。
陆夫人刚到京都,被她明里暗里扫了好几回面子,就在她自以为压服了陆夫人的时候,陆夫人让她吃了好大一次排头。
就是沈贵妃褫夺她的封号的那次。
然后就是杨夫人了。
这个女人简直就是她的克星。
山西女子,本就精明,还跟杨博上过战场,特别爽利。
也是一品诰命,年岁刚好比张常氏大二十岁——杨老妇人教训张常氏的时候,谁也挑不出个理来。
她每次都能把英国公夫人教训地哑口无言。
杨博回朝之后,徐阶和高拱的矛盾即使已经非常剧烈了,两个人却联起手来一起抵制了杨博。
不许他入阁。
但是杨博居然没有入阁的意思。
他看中了天官的位置。
吏部,为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手掌官吏任免之权,称为“天官”——位置虽低于阁臣,但权力却几乎能和阁臣齐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让首辅也感到威胁。
在几番试探和妥协之下,杨博出任了新朝的吏部尚书一职。
博魁梧丰硕,临事安闲有识量。
不仅是严世蕃称赞他:“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
就连徐阶也评价甚高:“而其时出入将相,文经武纬,天下倚以安者,则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杨公实第一。”
李彩凤便道:“您就是老天官的夫人了吧?”
杨老夫人不急不慌地站起来,道:“老妇正是。”
李彩凤见到她的面容十分端正,额头高而阔,可见是生于殷实人家——而直挺的鼻子和饱满的兰台,则说明丈夫也很有钱。
杨博怎么会没有钱呢?
此时什么浙江、安徽、福建的商人,都比不上晋商能赚钱——那是真的富可敌国,那是真的汇通天下。
“我等妇人,居于深宫,却也听闻了杨老天官的赫赫声名,”李彩凤笑道:“都说,老大人在蓟辽,则蓟辽安,在本兵则九边俱安。就是老大人不畏风霜为国守边,我们如今才有太平日子过。”
“文武重器,硕德之臣,这是陛下常常说的话,”李彩凤慰勉道:“今日见了老夫人持心之正,就知道老大人定然是当得起这话的。”
英国公夫人的脸涨得更红了。
这不是变着法地说自己心不正吗?
杨老夫人含笑道:“外子实不敢当此重誉。为国守边,劳苦的是将士们,外子不过居中筹策,获了些许微末之功罢了。”
门口的女官高声道:“武清伯世子夫人丁氏到——”
当丁氏施施然从门里走进来的时候,李彩凤看到了徐阶夫人尽失血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