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怀来远人(1 / 1)
“我说,寿哥儿是去了国子监,那里是读书人的地方,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陈氏看着心神不定的李彩凤,揶揄道:“你至于这副模样吗,寿哥儿又不是娶了新妇。”
李彩凤回过神来,问道:“娶了新妇是何模样?”
“一手拉扯大的儿子要是娶了新妇,做母亲的,必然是又喜又愁,又辛酸又吃味,嘴上说着要放下,心里却比以前更加牵肠挂肚。”陈氏一番解释还真是似模似样。
“那你看我是这个模样?”李彩凤反问。
“我看你就是这样。”陈氏道:“说真的,寿哥儿去国子监,你不是点头同意的吗?再说了,不是还有张先生和冯保在他身边,就当是出门长见识去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有所不知啊,”李彩凤干脆把自己的心思说了:“这次的三公槐之辩,本来就是奥妙地很。皇爷把大狱里的海瑞提出来,让他在三公槐前和天下人辩论他的那封《治安疏》——我是越想越不对啊。”
“我听说,这次来的人特别多,而且都是巨擘,”陈氏也咂咂嘴,一脸向往的表情:“除了国子监的太学生和三公九卿,还有理学大家,甚至江南那边几个大书院的院长也来了,王学七派,说是来了六派,还有一派是没赶上——更别说当今的文坛盟主、诗坛领袖和海内名士,居然齐集京城,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盛会啊!”
“都是海瑞那一封奏疏惹出的祸事。”李彩凤摇头道:“他死不承认自己是冒犯了君父,现在三法司要给他定罪,居然不知道定什么罪。”
“所以只能辩一辩了,”李彩凤道:“真理越辩越明嘛。”
“说起来不公平啊,”陈氏道:“海瑞一个人,要面对天下人的声讨。”
“他心中的坚持,是任何人都比不过的。”李彩凤简明扼要道:“如果他坚信自己是对的,那么天下人都只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李彩凤这么肯定,原因很简单。
因为海瑞说得都是实话。
因为天下人虽然痛恨海瑞的狷介,痛恨他的直言,痛恨他把一切说得一无是处,痛恨他以下克上,破坏了三纲五常——但是他们也长着眼睛,难道看不出海瑞说的是实话?
是不是四十年不上朝?是不是修道设蘸?是不是视百姓为刀俎待割之鱼肉?是不是猜疑诽谤戮辱臣下?是不是军备废弛国事稠溏?
是不是家家净矣!
“想来不管如何,三公槐这一辩,定然要在青史上留一笔了。”陈氏道:“我也真想去听一听啊。”
三公槐,就是国子监里面种的三棵槐树。
槐树的种植最早在周朝。“槐之言怀也。怀来远人於此,欲与之谋”,在《周礼秋官》里就提到了槐树,那时候的周朝种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
到了元朝的时候,国子监的第一任祭酒许衡,在这里种下了三棵槐树。
“面三槐,三公位焉”,这三棵槐树分别代表太师、太傅、太保的三公之位,喻示为国培养栋梁之才。
如今的国子监已经有二百多棵槐树了,郁郁葱葱,因为美好的寓意,北京城的行道树叶多爱选择槐树。
古槐、紫藤、四合院,就是元大都到如今紫禁城流传下来的风貌。
三公槐,是天下的有学、有志之士公开辩论的论坛之地,在这里,只要你说的有道理,结社、集会,宣扬自己的思想,都是自由的。
除了太过惊世骇俗的言论。
以前人们是怎么不打击异端思想的,因为参加辩论的忠厚君子、敦敦儒生,都能包容百家——直到一个狂人的出现。
这个狂人,李彩凤马上就会从寿哥儿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了。
就像心学的发展,遭到的打击不是来自理学,不是士大夫,也不是宿儒,而是君权。
却原来,当年嘉靖帝初即位,弄了一出大礼议。
渐渐出现了继嗣、继统这样的两派出来。
当时杨廷和的势力极大,打出的口号也是名正言顺,孝宗的恩德仍在,嘉靖帝不过是个愣头青——天下的读书人九成九都站在继嗣派这边。
这些人很牛/逼,他们在讲坛上骂、在书院中骂、开集会骂,写个文章也要骂——直把个继统派骂得体无完肤灰头土脸。
但是最后的胜利属于谁?
嘉靖帝。
打赢了的嘉靖帝,下令关闭全国私人书院,禁止公开宣讲王学。
因为王学就是声援继嗣派的佼佼者、急先锋。
你以为这是明朝政治的黑暗之处吗?
不是,你的想法完全错了。
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道听途说很久的李彩凤觉得,这恰恰是明朝政治的闪光之处,也是思想解放的先兆。
王学门人曾经那么、那么地反对过嘉靖帝,支持过他的敌人杨廷和——但是嘉靖帝却没有出动东厂锦衣卫大肆抓人,没有大兴文字狱,更没有因为这些言论降罪一个人。
这在后世的清朝,根本是不敢想的事情。
当然不排除王学发展到现在,大都变成了空谈的因素在。
嘉靖初年的三公槐,因为继统、继嗣的辩论,让嘉靖帝又气又恨,但是同样的,他一直没有忘掉这些人坚定的面容和誓死捍卫正统的勇气。
这就是为什么他关闭了江南的书院,却迟迟不对北地的三公槐下同样的旨意的原因。
这一次,他希望这些当年誓死捍卫过孝宗、武宗名分的人,能站在他的一边,驳斥海瑞无君无父的言论。
因为这一次,他是天下的正统。
晚上,天已经黑得要点上蜡烛的时候,冯保才带着寿哥儿回来了。
“海瑞赢了。”寿哥儿先由乳母们伺候着吃饭去了,这话是冯保说的:“是非对错,无须再辩。”
“到最后,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向西苑叩头,希望君父幡然悔悟。”
“所有人都被海瑞说服了,感动了。”冯保脸上也有还未消退的震撼:“海瑞,世上竟真有海瑞这样的人!”
其实寿哥儿要跟着张居正去三公槐看辩论,她是很忐忑的。
她对海瑞是极相信的。
相信什么?
相信他一定会赢,哪怕对手是千千万万人。
因为海瑞是一把破锋的利剑,所到之处,没有人能直面他的光芒。
他秉持着信念和正气,愿意做直言的比干,把一颗心剖出来给天下人看——让他们看,他海瑞的心,是不是忠君的心,是不是敢言天下人不敢言的事,是不是决意要把那高高在上的帝王骂醒。
如果海瑞在三公槐上再把他那封《治安疏》读一遍,相信没有人不为他动容。
李彩凤想让寿哥儿看一看,一个帝王,如果做错了,也能受到他的子民的批判。
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这是当年让高皇帝勃然大怒甚至要把说这话的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庙的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揭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皇帝对百姓好,百姓才奉养你。
皇帝对百姓不好,我们把你当仇人。
然后呢,潜台词就来了。
你干不好,我们换人。
高皇帝想不明白。
但是李彩凤明明白白的。
她想让寿哥儿警醒,让他以后与历史上那个明神宗脱离开来——但她同样也害怕,这一幕,这天下人支援海瑞、赞同海瑞的一幕,会让寿哥儿恐惧。
是不是将来我哪个地方做的不好了,也会让天下人这么批判我?
李彩凤就怕他这么想。
然而寿哥儿还没有这番心思。
他只是觉得今天这一场辩论,真是太精彩、太震撼了。
虽然有很多地方听不懂。
但是这不妨碍他被海瑞感染了,被现场几千人因为海瑞的披肝沥胆之言而发出的赞叹呼喝之声而打动。
寿哥儿穿着李彩凤给他专门赶制的儒服,豆丁似的小人儿几乎都要淹没在人群里,最后还是冯保把他架到了头顶上。
“刚开始,大家都在批判海瑞,说他无君无父,说他是蛮荒之地走出来的野人,初到京城,什么也不懂,居然敢毁谤皇上,还上疏,居然敢直言天下第一事!”寿哥儿说起来兴奋地脸都红了。
《治安疏》,还有一个名字叫《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但是海瑞一点也不怕!”寿哥儿道:“他一字一句地批驳了,说了如今朝政、外事、兵备的不足,说了老百姓的苦日子,也说了皇爷爷前面二十年任用奸臣遗留的后果——把那些人说得哑口无言!”
李彩凤点点头,看来寿哥儿的总结能力挺强。
“然后是、是——”寿哥儿努力回想着那个打圆场的人,目光看向了冯保。
冯保明白了,道:“李春芳。”
“对,然后这个李春芳说,海瑞把目光放在皇爷爷的私事上,失了为臣之道。”寿哥儿道:“然后一群人又辩来辩去的,谁也不能说服谁。”
“然后一个人跳出来啦!”寿哥儿乐起来:“他一上台,还没说话呢,一大群人就站起来,要让他下台,不让他开口说话。”
“哦?”李彩凤疑惑道:“什么人,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他叫李贽,李卓吾,”寿哥把这个人名记得清,道:“他们说,这个李贽是个满口喷/粪的奇葩!说他性格怪癖,与他人合不来也就罢了,还爱散布异端学说!”
李贽!
思想届的先锋来了!
“别人不让他说,他偏要说,还说为什么不让他说——这个人居然是支持海瑞的。”冯保道:“一个海瑞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这个李贽更是连皇爷也拐弯抹角地骂了进去,说皇帝也是人,英明如汉文帝也要‘不问苍生问鬼神’,更何况远远不如汉文帝的当今嘉靖帝!”
李彩凤真的没忍住笑。
“两个人这回是打遍全场了,”寿哥儿道:“最后海瑞说,他有一颗可以剖开的敢言天下第一事的烈火之心,而在座的诸位的心,都是上善若水之心。”
“当水的卑下不能使君父正视,那么就让他的烈焰灼烧和刺痛吧,只希望能换来帝王的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