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仁者不忧(1 / 1)
寿哥儿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并没有人教他,无论是裕王、李彩凤还是张居正、冯保、乳母们,都没有教他出一趟门,给身边的亲人捎上一份礼这个道理。
他自己却知道了。
告别了高拱张四维,他居然买了一些小首饰,这是给陈王妃、江氏的;买了一些绣线、荷包,说是给身边的乳保们的;特别给冯保挑了一个护膝——就是因为膝盖的原因,冯保才留在府中,这次没有跟着出行。
当然用的都是府里的银钱,抱着他的侍卫给他开的。
寿哥儿的早熟让李彩凤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曾考虑要不要把寿哥儿的零用钱交个他——皇子每月都有内库发的禄米,寿哥儿享有的就是亲王世子的待遇。
锦缎、纱罗、绢丝这些李彩凤还可以给他收着,但是宝钞、银钱是不是可以让寿哥儿自己支取呢?
李彩凤心里一会想着寿哥儿还太小,还不明白银子的用处,要防着他养成花钱大手大脚的性格;一会却也想着,如果把府里财政拮据的情况告诉他,是不是能让他更明白精打细算的可贵呢?
如果寿哥儿自己有了钱,他会拿来干什么呢?
府里除了太监宫女,就是家仆了。这些家仆都是正当人口,是良民,虽然签了契约,但是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劳役,还是要有银钱打赏的。
至于太监宫女,他们虽然是皇家家奴,但是如果不能从家主手上讨一点利益,他们就会和武宗时期的各大太监一样,私窃皇店、税关为己用,不弄得民怨沸腾不甘休。
这些人的打赏,特别是寿哥儿身边人的打赏,都是李彩凤兜着,算是给寿哥儿累积一点人心和口碑——可是如果寿哥儿有了钱,会怎么对待这些人呢?
算了,还是再等等吧,先让他见识一下百姓生计的艰难,再比对一下府里人和宫里人该做的脸面工程,让他自己衡量一个度去吧。
等到寿哥儿一个个地把东西送出去之后,就回到李彩凤的怀抱里,额头抵着李彩凤的脸颊,悄悄说:“阿娘,等我长大了,我能赚钱了——我用自己的钱,奉养您。”
李彩凤长吸了一口气,把汹涌而来的泪意压了下去。
“说什么胡话呢,”李彩凤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皇爷爷、你父亲的皇店、税关,将来都是你的——除非你能另辟蹊径,否则怎么说都是继承了祖产。”
“生财有小道,也有大道,不过这都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李彩凤道:“你现在应该知道的是圣人的道理,因为圣人的道理,是能行之于天下的正道。”
“为什么要给大家带东西呢?”李彩凤问道:“谁也没教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情的呢?”
“我身边的人服侍我,是义务、是本分,”寿哥儿也在组织着词汇,“我就是一文钱不给他们,他们还是要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伺候我,要不然就挨板子——因为天下的律法就是这么说的,下不能克上。”
“但是我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伺候我,”寿哥儿道:“张先生说,恩威相济,才是御下之道。”
寿哥儿才多大啊,张居正已经开始教他君上的道理了。
“你施以的,是小恩小惠,”李彩凤叹口气,道:“寿哥儿,你要好好听我给你说。”
“我先问你,你给他们送去东西的时候,他们高兴不高兴呢?”李彩凤问道。
“高兴,都很高兴。”寿哥儿肯定道。
“为什么高兴你想过没有,”李彩凤道:“因为这是你对他们的一种恩恤,告诉他们你把他们的勤劳都看在眼里,没有忘记。”
“你送去的东西价值几何?”李彩凤看向他:“最贵的不过十几两银子罢了,但是他们都愿意捧你的场,告诉你他们也感激你记得他们的作为。”
“但是你一年能出去几次,寿哥儿?”李彩凤接着道:“就算你次次给他们带去礼物,就算你给他们的礼物价值不菲,也不能换来他们比这一次更深的感激了。”
寿哥儿思考了一会,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于是他问道:“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恩恤?”
李彩凤很高兴寿哥儿的机灵,便道:“赶车的王大柱,他的车你父亲早都不坐了,但是依然给他保留着车夫的位置,整整五年了。”
“给你做这身衣服的绣娘王氏,已经五十岁了,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还是个哑巴,嫁不出去,”李彩凤道:“我把她女儿接到身边来,虽然干的是洒扫庭院的粗活,但是母女能日日相见,互相照应。”
“你的伴伴冯保,他一身才学无人赏识,”李彩凤深吸一口气:“于是我把你托付给了他。”
在门口听着的冯保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银钱,他们需要的各有不同。”李彩凤道:“我只是治理一个小小的院子,但是上下百十号人,他们的一切我都了然于胸。”
“齐家、治国、平天下,”李彩凤道:“你将来要承继这么大的江山,这么多的百姓,要对他们施恩,就要知道他们都需要什么。”
其实李彩凤还有一句话想说。
她想说:“我这小半辈子见过的,把这一条实行的最完美的人,是陆炳。”
这个人,得到了帝王的信重、文官的赞誉、武官的礼敬、东厂的畏服、手下的死心塌地。
甚至在他死后,对李彩凤的压服依然没有终止。
她和陆绎如今这个说不清楚的联系,虽说是各取所需,但是她不能更清楚地意识到,陆炳必然对她留了后手。
李彩凤居然并不想试着挣脱。
陆家如今就剩下了两兄弟,陆绎是个成才的,但是骨子里也有点愚忠,不过是陆炳着意养成的——足可见陆炳的见识深远。
剩下一个不成材的陆炜,在太常寺混吃等死,也没有一点威胁。
陆炳所求的,不过是保全这两人的荣华富贵罢了。
李彩凤愿意成全,就当是回报陆炳的余泽罢了。
这就是施恩的最高境界了,即便身死,影响依然在,还能惠及子孙。
这番话不知道寿哥儿明白了多少,不过他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困扰了。
因为他偷偷吃的那一口卤煮,导致他在后半夜的时候,拉肚子了。
李彩凤披着衣服过去看他,儿科的太医也赶过来,一番诊治之后,说是吃坏了东西,已经排泄出来了,倒也无妨。
“你今儿到外面,胡吃了什么东西?”李彩凤板起脸来问他。
寿哥儿抱着肚子小小地呻/吟了一下。
“不是让你别乱吃外面小摊上的东西吗?”李彩凤道:“我才一刻不见你,你就不听话了!”
“去,把今儿看护寿哥儿的几个人喊进来。”李彩凤对冯保道:“我倒要好好问一问,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不是他们——”寿哥儿心虚道。
“不是他们撺掇你吃的,但是他们没有好好规劝你,禁不住你的哀求,”李彩凤生气道:“回来了也没有一个人给我说的,想来都是怕责罚了。”
冯保转身欲走,寿哥儿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声唤停了冯保。
“不是他们,你不要去——”寿哥儿道:“是我自己想吃,他们也拦不住我。”
李彩凤心里一动。
“是你自己要吃的吗?”李彩凤再问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吃的,”寿哥儿的眼神瑟缩了一下,但是很坚定。
“寿哥儿,你可想好了,”李彩凤的眼睛微微眨了眨,依旧盯着他道:“要是真是你自己想吃,那我可要罚你了,罚你三个月不能吃酥油泡螺,每天还要多临二十个大字。”
寿哥儿顿了一下,显然这个惩罚确实让他犹豫了。
“就是我自己要吃的。”寿哥儿道:“我就吃了一口,想尝尝味道,没敢吃第二口。”
从暖阁里走出来的时候,冯保觑着李彩凤的神色,道:“世子不是有意撒谎的,只是不想让底下人受罚。”
李彩凤走了一截路,忽然笑起来。
“倒还算有担当,”李彩凤道:“知道自己的过错不能让别人随意承担。”
“不过,我觉着老王几个倒不像是撺掇寿哥儿的人,”李彩凤皱眉道:“恐怕是另有其人。”
李彩凤的脑海里莫名地浮现出那个有一双细长桃花眼、笑得戏谑的男人。
“高师傅、陈师傅他们,最近都如何了?”李彩凤问道。
“自从海瑞下狱后,大家都不用在公堂上写自辩了,”冯保道:“除了不能来王府,几位师傅都恢复了原状,讲学的讲学,编修的编修。”
“今儿多少日子了?”李彩凤喃喃问道。
“三月十六。”冯保回道。
“三月十六了啊,”李彩凤叹口气:“迁徙的大雁都飞回来了,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殿下一定能赶上小郡主的周岁的。”冯保安慰道。
“娥姐儿是越长越像他了,”李彩凤稍微振奋了一点:“白白胖胖的,会喊爹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