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克夺之权(1 / 1)
她怎么来了?
李彩凤和裕王都是眼皮子一跳。
陈王妃在这后院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好像不被天庭接纳的二郎神杨戬,但是都顾忌着玉帝外甥的名头,没人招惹就是了。
当然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是意思却差不离。
她不得裕王宠爱,但是不仅府里没有人作践她,宫里也没有人跟她过不去。
估计是真的把她看做小孩子吧——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拉低的是自己的智商。
所以这陈王妃在府里,不去招惹人,人也不招惹她,平平静静地过了许久了——今夜却跳出来了。
要干嘛呢?
还有这李淑人——李彩凤觉得她是既可恶,又可怜。
怜惜你丧子之痛,但是你不分青红皂白把裕王不去她院子里的罪过算到李彩凤头上,往日的贤惠大度都是面上的一张画皮,里头露出的却是狰狞可恶的鬼脸——反差这么大,能全部归结于丧子之痛吗?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你一口一个狐媚子,说她勾引王爷——”陈王妃自己寻了个椅子做了,抿嘴一笑:“你难道忘了,她是有诰命的七品孺人,造册存了皇史晟的。我怎么记得,你还对着贵妃娘娘夸赞过她的——怎么也没多久,就口不对心起来?”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李淑人冷笑起来:“你自己没有宠爱,生不出来儿子,装出一副目无尘下的样子给谁看呢!谁不知道你是满京都的笑话,打个算盘都嫌磨了手指头的人!你哪里有资格说我?”
然而陈王妃并不恼怒,她甚至伸出纤纤玉手来对着烛光一比划,嘴里悠悠道:“我没资格说你——你就有资格说她了?不知你本的什么资格,不如说出来大家听听?”
“都闭嘴吧——”裕王额头上青筋一片,眼里是前所未见的怒气:“李氏,你今夜闹这一场,还知道不知道脸面为何物?”
“我要什么脸面?”李淑人凄厉地声音震得李彩凤的耳膜嗡嗡作响:“我的孩子都没了,我要什么脸面!”
“你的孩子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吗?”裕王呵斥道:“难道我失了孩子,心里就高兴吗?难道我能像你一样,不管不顾地闹一场吗?”
“你有的是女人给你生儿子,她们,她们都行——”李淑人指着默不作声的李彩凤:“我的孩子,我的囡囡和囝囝,却只有我啊!”
“他们连个大名都没有!”李淑人嚎啕道:“你怎么忍心!”
“诸宗室王府生子至八岁者方可请名,”裕王缓缓道:“我是个亲王,不是太子。”
“前头的王妃,生下来的是嫡长子,皇爷赐名理所应当,”陈氏轻蔑地斜视着李淑人:“怎么,你难道还敢和前王妃相提并论?”
“你少说话吧——”裕王喝道,陈王妃倒也不顶嘴,哼一声也就不说了。
“李氏,你要是怨恨我,倒也算是人之常情,”裕王叹气道:“可是不要加罪于别人身上,更不需说这些难听的话。”
他披了件衣服慢慢站起来,目光看向李淑人,李彩凤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意味。良久他才道:“其实你知道了,对吧。”
看着李淑人木然的神色,裕王道:“你失了儿子,又知道不能再有孕,心里伤悲,发狠闹这一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陈氏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李淑人啊,这么多年活得难受吧,活得憋屈吧,活得百爪挠心吧——你生来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却被卖进了王府,被人使唤,被人奴役。好不容易扒上了个男人,人家又没有把你放到心上,”陈王妃也不觉得是扫了裕王的面子,“要不是我大婚那日你横加挑拨,乘隙而上,哪里能戴上三品的顶冠——你也配?”
“生了女儿不是儿子,伤心吧?生了儿子还来不及高兴呢,又死了,”陈氏呵呵道:“每每有了盼望,却一子将死了退路——这滋味,想来还真是煎熬呢。前面是永远坐不上的王妃这把椅子,后面是如花似玉还讨人喜欢的新人,自己却再也没有了盼头,啧啧,换了我,怕也要闹一场吧,毕竟这么多年,可忍得不甘心啊。”
陈氏说得又快又急,裕王听得面色铁青,忍不住拍桌子道:“你还有完没完!平时怎么不见你脑子这么灵光过!”
李彩凤很严肃地听着,听到裕王最后一句差点没憋住笑起来。
这个陈氏,实在是让人不知怎么形容。坐着主母的位置,拿捏的却是妾室的派头,说话也明枪暗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牙尖嘴利的小妾正在告主母的刁状呢——还积攒了这么多的怨气,你难道不知道手中的权力该怎么用吗?
算了吧,她倒是比别人干净多了。
“世子薨逝之后,你足足半年没有踏进后院——”李淑人咯咯冷笑道:“我的囝囝殁了,你连七七都不过来看一眼!同样是你的儿子,如果不是这个贱人勾引你,那就是你冷血心肠!”
“囝囝生下来就养不活,我眼见不得他,你也不愿抱一抱他,”裕王眼里有一层淡淡的水汽:“这孩子满身苦痛来到世上,却连父母都嫌弃他……我不当人父,你也不配人母。”
这下屋子里都静悄悄的了,李淑人脸色惨白,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何苦与你说这些来哉?你也不会明白,”裕王长叹一声:“李氏,自你进府,服侍在前王妃身边,王妃便对你赞誉有加。我见你在王妃病床前侍奉汤药,衣不解带夙夜匪懈,心中也是宽慰——待得陈氏进府,更是让你里里外外操持。我原想着,终于有个贤内助能助我一力,可我今日对你,尤为失望。”
“我记得,先前永淳长公主曾下拜帖,陈氏已经接了,你却私下遣人将拜帖取出,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对吗?”裕王此言一出,就连陈王妃都瞪大了双眼。
“你记恨着当日请封时候受过的诸多刁难,如今形式一朝反转,便得意忘形,睚眦必报起来,”裕王忽然笑起来:“永淳公主就是有再大的不是,终究是我唯一的姑母,是我当世不多的亲人之一。你说陈氏不够大气,倒也没错——可是你自己审视一下自身,有没有宽容忍让海纳百川的格局?”
“我听说,一个大家族最不易做的,不是族长,而是宗妇。”裕王道:“盖因族中上有长辈、下有晚辈,叔伯兄弟,姐妹妯娌,遑论远近族人、仆妇差役,上上下下几百人,都需要宗妇调和,非胸有丘壑、宽仁容忍、顾全大局的女子不能胜任。”
“且又有言,娶妻不贤祸三代,是以世家大族,深明继统之义,必择佳妇,以配宗子,但求家宅和睦,嫌隙不生。”裕王道:“而本朝选秀于民间,只求容色佳好,举动端正之人——颇有大字不识一个,入宫始授四书者。”
“智小而谋大,位尊而德薄,是以本朝废后最多,”裕王道:“像张后,挑唆父皇与孝洁皇后失和,又不自量力为张家二兄弟求情,废处冷宫,岂不是理所应当?”
这位张废后,就是嘉靖帝的第二位妻子。嘉靖元年选美入宫,被册封为顺妃。然而有一次嘉靖帝在陈皇后那里喝茶的时候循视她的手,被陈皇后看到,掷杯起立,而嘉靖帝也大怒,陈皇后因而惊悸流产。
陈皇后没多久死了,嘉靖帝对她没什么恩情,甚至下令丧礼减杀,更为她钦定了恶谥。
三个半月后,这位张顺妃被立为皇后,然而六年之后,就被无缘无故地废了。
屋子里的所有人,听到废后两个字,都不由得面色发白。
“若是小户人家,任你播弄是非,任你不安于室,左右不过几口人。”裕王道:“可是身在皇室,稍有不是,便是处处树敌、事事掣肘了。”
一般来说,皇帝很少管到儿子后院的女人身上,但也不是没有例外——魏武帝曹操杀了曹植的老婆,理由是穿得太漂亮,违反了他定下的《终制》。
本朝的高皇帝,倒也曾经下旨训斥过秦王的次妃邓氏,原因是这对夫妻玩得过头了,把正儿八经的王妃幽闭起来,闷头在封地上骄奢淫逸。
李彩凤第一次认识到,当皇子的小妾,也是一件难度系数挺高的事情。
“今夜你闯进漪蔚阁中,可以说是心怀怨气——嫉妒,倒也不是大事。”裕王道:“可是操克夺之权,想要震慑府中,逼着我给你更大的权力——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原来这才是李淑人的目的!李彩凤终于明白了,她挟丧子之痛,利用裕王对她的愧疚,想要独揽后院的大权——往远了说,有了权力,还愁不能抱养一个子嗣吗?
女人要是算计起来,真是让人脊背发寒。
按如今的情况,陈氏是个不会掌权的,那么把权力完全地交到李淑人手上,抚慰一下她的心灵,这倒也算是常理之中。而李淑人作为资历最老的人,将来甚至可以手握后宫大权。权力一旦送出,想要回来就不容易了。那个时候即便裕王后悔了,李氏也早就有了根基,轻易动不得了。
李淑人虽然操持府中,但是权力却有相当一部分在王嬷嬷手中,王嬷嬷是辅佐陈王妃的,所以她并不能说是独揽大权。
裕王的洞若观火,让在场所有人都暗自惊讶。
而很显然的是,他并不愿给李淑人更多的权力。
“你心大了,生出这样的心会害了你的。”裕王慢慢道:“回去以后好好想想,想明白之前先把钥匙账册交给王嬷嬷吧。”
再看李淑人,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空洞洞的,再也没有刚才与裕王争辩的气势,被两个丫鬟扶走了。
“你今日倒是让我刮目相看,陈氏,”裕王对角落里忽然变得缩手缩脚的陈王妃道:“说你傻,是真傻,大事糊涂,小事倒是不糊涂。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李彩凤觉得自己是真糊涂了,怎么就不明白裕王说好的原因呢?
“王嬷嬷的话,你要听,”裕王敲了敲桌子:“其他人的话,你就不要乱听了。”
嗯?其他人?李彩凤向陈氏看去,果然陈王妃的神色也不自然起来。
等陈氏也唯唯退下后,李彩凤转向那个先前那个抱住李淑人的腿的小太监,“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奴婢张鲸,嘉靖二十年生的。”那小太监面上几道指印,疼得龇牙咧嘴的,听到李彩凤问话,倒是毫不含糊,十分机灵。
“看着倒像是十五六岁,原来比我还大,”李彩凤笑道:“等会太医来了,给你好好瞧瞧伤。”
那小太监很是欢喜的样子,麻溜地磕了几个头。
结果陈宏提醒道:“何必请太医过来?东厢住的李先生,近水楼台多方便啊。”
裕王和李彩凤才反应过来,看天色差不多亮了,便派人去请李时珍。
李彩凤又去看了胡嬷嬷和白茅,胡嬷嬷是推搡间闪了腰,说实话,她都五十七岁了,也不避忌外男,就让李时珍直接推拿好了。
白茅的脸上血迹未干,李时珍看了后说不妨事,但是今后两个月离不开珍珠粉。刚好李彩凤那里有两瓶,便都给了白茅。
给张鲸看的时候,他脸上的伤痕更重,然而这个小太监却道:“留着疤痕不妨事,咱就不要浪费珍珠粉这么精贵的东西了。”
“三条明晃晃被女人挖出来的疤,你以为这是啥光荣的事?”李时珍一巴掌拍到他脑袋后面,“没见过这么瓜的娃子!”
裕王和李彩凤看到张鲸憋着两泡眼泪的样子,不由得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