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终成气候(1 / 1)
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西苑的永寿宫突然起火,原因很简单而且见怪不怪了——嘉靖帝炼丹的炉子炸了,火星溅地四处都是,更何况永寿宫这个帷幔重重的宫殿。
火势蔓延地很快,但是嘉靖帝一点也不慌张。说实话,这样的场面见的多了,自从他设炉子炼丹开始,几乎每几年都要来场火灾,嘉靖帝身边的大小侍卫、太监和几个伺候的宫人早都练出来了——侍卫们背着嘉靖帝避走,道士们急忙打包炼丹的原料和书籍,太监们从太平缸里取水扑火,几个宫人给正在睡觉的尚寿妃披了件皮裘,也快速地从永寿宫走了出来。
火势煊煊赫赫,但是西苑居然没听到一点儿尖叫声,可见跟随着嘉靖帝身边的人真的都习以为常了,还别说,嘉靖帝“火德星君”的名号连外廷的人都知道了,何况是近身随侍的人呢?早在炸炉子那一瞬间,人人就各行其事了。
嘉靖帝是被救出来了,毕竟陆炳飞黄腾达的例子就在眼前,侍卫们谁不奋勇向前?
尚寿妃跟嘉靖帝坐在玉熙宫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大火,嘻嘻哈哈还笑了半天,原因是尚寿妃听到大火燃烧木材的噼啪声,觉得像放鞭炮。
永寿宫是一个人也没伤着,人没伤着,但是东西都毁了,乘舆服御以及先世宝物一进俱化为灰烬,甚至连宫殿都烧得稀稀落落,只剩一点残垣断壁了。
这下两人可笑不出了。
自嘉靖二十一年大内发生壬寅之变以后,嘉靖帝即移居于此,算如今,已经二十年了。作为寝殿与接见朝臣、道士的地方,嘉靖帝一向中意永寿宫清幽的环境,对这殿也有一定的感情寄托。一朝毁于大火,嘉靖帝还是觉着挺闷闷不乐的。
火势滔天,怎么能瞒得过人眼。天还没亮的时候,几个亲近大臣、国公驸马就前来问安了。
嘉靖帝正是感情低谷期,急需人安慰的时候,先见了严嵩徐阶和袁炜几个。
严嵩揉揉眼睛,见到一片狼藉、四处冒烟的宫殿,不由道:“这些道士一向不精细,炼个丹药罢了,每每都能把宫殿烧着。”
嘉靖帝顿时黑了脸。为什么?因为道士炸炉不假,但是自从嘉靖三十五年陶天师改良了方子之后,炸炉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就是炸了也最多也是一点点火星和气浪,把人掀起来,但是却炸不死人,更不会起大火。
这次是怎么回事呢?
说来好笑,嘉靖帝宠信的道士王金最近拍马屁的功夫又上涨了,他一本正经地告诉皇帝,您不用等着我们道士给你炼丹了,你自己也可以试一试怎么炼丹。
嘉靖帝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理论知识爆/棚的嘉靖帝,终于有了一回实际操作的经验——但是很不幸,嘉靖帝乱填东西的后果就是把自己的宫殿烧了个精光。
所以严嵩嘴里不精细的人不是道士们,而是嘉靖帝。
袁炜一向聪敏善伺颜色,他不像严嵩离得远还老眼昏花,他清楚地看到了嘉靖帝眼中不愉的神色一闪而过,他马上情真意切地慰问了嘉靖帝身体,表达了对昨夜失火的担忧:“皇上的寝宫被烧,微臣昨夜也是坐卧难安,要不是知道宫门钥匙不能开,臣恨不得立/插/双翅飞到陛下身边。如今看到陛下忧思,所谓主忧臣辱,臣恨不能以身代之,惟愿陛下振奋精神,臣等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嘉靖帝听了此话,被烧灼的空气呛得难受的胸肺有如被一泓清泉润泽过,连连点头称赞道:“你有此心,足见赤诚!足见赤诚!你说愿意为朕排忧解难,那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袁炜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他是个面上不露声色的人,而且惯会打太极。他便不疾不徐道:“余者先放一边,最要紧的是如今陛下住哪儿的问题。”
袁炜这句话算是说到了嘉靖帝的心坎上,可不是嘛,他现在住在哪儿呢?
还没等袁炜想出下面该怎么说,严嵩倒是开了口了:“陛下可以先住玉熙宫。”
“玉熙宫狭小,平日斋醮炼丹的地方都不够用,朝臣和妃子还有可能碰面。”嘉靖帝淡淡道。
徐阶和袁炜都是心中一动,袁炜想的是,这位新晋的尚美人,果然是身负恩宠,自己应该小心对待;而徐阶看得更透——皇帝是拿宠妃作幌子,表达对严嵩提议的不满。
这样看来,严嵩还是知情识趣地不要再说话最好,要不然他说什么,嘉靖帝都不会同意的,还要落他的面子。
可是严嵩把自己当成嘉靖帝的管家了,其实这样说也没错,只是这管家已经有了越俎代庖指手画脚的嫌疑了。
“西苑中还有很多宫室,”严嵩浑浊的眼睛动了动,道:“陛下就先挑一个中意的地方住着。”
嘉靖帝不悦道:“西苑宫室大多陈旧,问你们要银子翻新,都说国库空空,一两银子也没有。如今你严阁老给朕找出一个中意的宫室出来?”
严嵩屡答不中,不由得有点想念儿子严世藩了,严世藩揣摩皇帝意思的功夫可是一流的,他要是在身边就好了。
这片刻的功夫皇帝确实有点不耐烦了,干脆问袁炜:“你说说,朕该住哪儿?”
哎呦我的亲娘唉,袁炜左思右想,西苑不能住,难道皇帝的意思是要回大内吗?
“臣、臣听闻三大殿快要完工,皇上是否要搬回去——”袁炜还是小心的,他窥伺着嘉靖帝的颜色,虽然嘉靖帝嘴角是上扬的,但是袁炜却知道这是皇帝生气的征兆。
糟糕!这话说错了!
袁炜恨不能把刚才自己这话吞回去,但是让他说出其他的好方法来,好像比食言更难。
嘉靖帝生气也是应该的。自从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他就对大内充满了恐惧和抵触。在百神护佑的奉天殿都能见鬼,他还对当时侍奉在身边的徐阶说:“壬寅大变,内有枉者为厉!”
那时的徐阶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强硬和刚气,他大声回道:“彼生而贵近,段受枉,能无为厉!”
她就是受了冤枉,也绝变不成厉鬼!
一言而宽心,不外乎如是。
但是嘉靖还是住得不安心,除了每年不得不回去参加的典礼之外,他是极少再踏入大内的。
袁炜想明白了这一切,更是暗骂自己刚才猪油蒙了心,怎么会说出这么样一句坏事的话来。
这时候严嵩开了口,但是一开口,就把其他三人震住了。
他说:“不住三大殿,陛下可以暂时移居南宫。”
这一句话犹如天崩地裂,就连刚刚走过来,给嘉靖帝端水过来的黄锦也吓得愣是没端住手里的玉碗。
如果说大内是嘉靖一个人的忌讳的话,那南宫就是大明朝所有皇帝的忌讳,这是一句至理名言。
开玩笑,所谓南宫,就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明代宗软禁明英宗朱祁镇的地方。在长达七年的软禁时光里,朱祁镇的妻妾每日要亲自纺织糊口,与他说过话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被锦衣卫抓走调查去了,甚至把他居住地方的树木都砍得精光,真是一种变/态的侮/辱。
有一句话叫军营呆三年,母/猪赛貂蝉,朱祁镇没有进军营,但是身边也没有几个伺候他的女人——所以几个四十多岁的奶/妈/子,就这样被朱祁镇搞上了。
当然这些奶/妈/子的心中也是极得意的,能跟皇帝睡一觉,就是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想过吧?
后来英宗复辟了,居然把这几个老女人都封妃了,有两个还生了孩子的。
扯远了——所以南宫是什么地方,是“逊位受锢之所”,你严嵩好巧不巧地提议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嘉靖帝是个脑补帝,他当然不相信严嵩这话是随口一说——事实上,严嵩确实是没转过脑子来,八十岁的老人了,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吧?
但是嘉靖帝就暗搓搓地想了,你严嵩竟然想把朕安排到那里去,难道想要想重演英宗的往事,让你中意的继承人坐上皇位,然后让朕做个备受煎熬的太上皇吗?
当嘉靖帝对严嵩怒目而视的时候,黄锦聪明地站了出来,给各位大人一人一碗蜂蜜水润喉,也给了严嵩缓和和思考的机会。
黄锦的想法很好理解,他虽然不像陈洪一样彻彻底底是严嵩的人,但是他也收受过不少严氏父子的好处,当然徐阶给的也不少。
所以他私心最希望的就是保持这样不动的局面,严嵩、徐阶都要竞相结好于他,然后他能再二人中转圜纵横,收取更大的好处。
但是嘉靖帝的怒火比他预料的还要大。他推开黄锦送上的甘露,指着严嵩的鼻子开始骂起来,其中还掺杂着安陆的土话,重点批评了严嵩的昏悖,说他年纪一把却越活越回去了。
严嵩跪在地上半句话不敢说,嘉靖帝依然不消气,转眼一看徐阶居然岿然不动地站在旁边,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欢喜或是惊惧害怕,好似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看到嘉靖帝的目光投向他,徐阶深吸一口气,当他站出来的那一瞬间,嘉靖帝忽然就想到了嘉靖二十九年的七月,俺答进逼京师,在众人都无措的时候,只有徐阶站出来,用打回俺答入贡文书的方法换来了宝贵的救驾时间。
因为那一次“庚戍之变”是俺答加诸于他头上的奇耻大辱,嘉靖帝下意识地掩盖了徐阶的功勋——但是十一年后的今天,嘉靖帝才恍恍惚惚地发现,他竟是从没有忘记过徐阶那一日的风采。
危难之际能挺身而出的人太少了,只要有,嘉靖帝就不会忘——他忘得了方皇后救驾的恩情吗?
从没有。哪怕方皇后杀了他的宠妃,在后宫渐渐变得说一不二,他都没有忘记这份恩情。
那徐阶呢?
徐阶很敏锐地感到了嘉靖帝对他流露出的一丝罕见的温柔。
机会,就在眼前!
他斜跨一步走向前来,缓缓道:“臣觉着偏殿、大内、南宫,都不是皇上宜居之所。”
袁炜心里闷哼一声,除了这些地方,皇帝还能住哪儿?且看你徐阶怎么自圆其说!
“微臣前几天做过估算,”徐阶慢慢道:“三大殿已经建地八九不离十了,而按照工部所采购的木石材料,在建成三大殿后,还能剩下二到三成左右的余料,足以重修永寿宫。而且还有三大殿的工匠们尚未解散,可命令他们暂时不要归乡,转建永寿宫。臣昨晚上想了一晚上,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三个月即可完成。”
聪明人啊,黄锦和袁炜暗暗感叹道,果然是深不可测的老狐狸,竟然和北宋的丁谓重修皇宫所用的办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最后那一句话,更是让嘉靖帝满意地不能再满意,高兴地不能再高兴了。
嘉靖帝想,他果然能为朕排忧解难,在别人都在说场面话的时候,他徐阶已经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这样的好臣子,嘉靖帝自然要重重褒奖的,一道旨意来了:加内阁次辅徐阶少师兼少傅,赐穿蟒袍!
就在嘉靖帝龙颜大悦,袁炜和黄锦不住称赞的那一刻,被抛在一边的严嵩颤抖了。
他意识到,这个以往被他捏在手心里的人,终于成了气候。
而以往被他忽略的一切,严嵩终于也想明白了。
为什么这六七年来,他屡屡出招,把徐阶压得喘不过气,但始终无法赶尽杀绝的原因,不是他的招数不够大,而是徐阶得了皇帝的欢心。
不知道当初翟銮和夏言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眼看着皇帝对另一个人青眼有加却半点法子也没有。
以他来看,这一幕出现的时候,就是新陈代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