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车水马龙(1 / 1)
落红还没完全化作春泥,院子里的石榴已有了笑意。接踵而来的是销声匿迹已久的第一声蝉鸣。
嘉靖四十年的夏天,就这样来了。
裕王府的角角落落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就连下人们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不仅仅是因为沉闷已久的后院里终于有了新生的喜悦,更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在七月初四,景王终于在嘉靖帝的明确下诏之后,就藩了。
自从嘉靖三十一年庄敬太子死后,嘉靖帝就一直不肯再立太子。景王朱载圳既与裕王并出邸,所穿的衣饰、居住所用的用器,都没有明确区别开来。而景王更是仗着是嘉靖帝的幼子,以愿依父母膝下之名,堂而皇之地留在京畿。这就导致景王身边也聚集了一些私怀窥觊、想要投机的人,中外颇有异论。
这和永乐时期的太子与汉王是何其相似也。
如今嘉靖帝终于明确表示了,希望景王能遵守国家法度。
国家法度就是,除了太子之外的藩王,长成之后都得就藩封地,不可拖延。
嘉靖帝虽然老了,但是他却是臣子们公认的本朝最像太/宗的皇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即使他舍不得这个小儿子,但是他更明白藩王迟迟不就藩的危害,而这位乾纲独断的皇帝,是绝不与寻宣宗初年叔侄相残的丑闻再重演一遍的。
我老了,嘉靖帝这样想着,以前还能看住你,现在就让地方的官吏管着你吧。
但是嘉靖帝还是偏爱景王的——景王的封地在汉水以东,还没有到封地,嘉靖帝就下诏在德安建造王府,把周边的庄田都分给了他。
想必景王不会觉得感激的,这么点田地,和失去的天下相比如何?
而裕王的人却要欢欣鼓舞了——再多的田地,与天下相比如何?景王一就藩,就是明明白白地向天下宣示,裕王是还没有正名的储贰了!
景王何足惧也!要是今后裕王想要收拾他,只要安个合适的罪名,十几个锦衣卫就可以把他缉捕进京论罪议处了。
景王不情不愿拖拖拉拉地走了,京里的沉闷的气氛终于变了。
首先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裕王府邸前来拜谒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
与以前门庭冷落的情景迥然不同,如今的裕王府门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甚至每天早上守门的下人打开门都要被吓一跳——嗬,队伍都排到兴化胡同里去了!
而后宅的女人的感官更加明显。
她们从前别说是外出游玩了,就是派人去街上采买点新鲜玩意都要偷偷摸摸走后门出去。正门除了宫中来使、官员拜访和师傅讲课之外,几乎从来不敢开启的。
如今陈王妃光是拜帖就收到了二三十份,不仅有官员夫人,还有勋贵夫人。而送来的各色表礼,已经把原先的库房堆积满了,只好露天放在院子里,由王嬷嬷带着两三个婆子登记收纳。
送礼也要讲个规矩吧,这些人送礼都是打着什么名头呢?说来可笑,端午节的节礼嘛!
端午节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也难为这些人绞尽脑汁了。
“娘娘,您看看这个,”王嬷嬷让人把一篮子东西提上来,亲自揭开上面的纱布给她看:“这可稀奇了。”
陈氏一看,不就是一篮子粽子嘛,顶多是包的小巧,如鸡子一般只是棱角分明的。她捡起一个疑惑道:“这是谁送来的?”
王嬷嬷示意她把上面的丝线解开看,道:“是吏部侍郎袁炜的夫人送过来的,”她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陈氏的惊呼,道:“看来这位袁大人,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陈氏手掌里托着两个龙眼大小的珍珠,都是浑圆饱满,晶莹洗濯,映照的满室生辉。果然是粽子里有玄妙。
陈氏拿起一颗往阳光底下一照,珠面竟然出现短短的一层毫光来,却真真是五彩缤纷,就像雨后初晴天上挂着的彩虹一般,根本让人移不开眼。
“好东西,好东西,”陈氏连声赞叹道:“这么一篮子的好东西,怕得是价值万金了。”
“这位袁大人,是景王殿下的侍讲官,却不是景王的长史属从。”王嬷嬷毕竟是沈贵妃身边的人,自然有一番见识:“历年大比之后,名次在三甲的进士们要么就做了言官,要么就去地方当小官,或是分给各个藩王做属官——纵观国朝二百年,除了当年给太/宗做属官的和给陛下本身父做属官的几位长史,哪个不是郁郁寡欢老死于封国了?听说以前还有桀骜的藩王们,还杀过自己的长史呢。”
“这位袁大人,想来是为景王殿下计谋许多吧。”陈氏撇撇嘴:“如今景王终于就藩了,他也要为自己打算了。”
“袁大人是天子近臣,陛下最爱他撰写的青词,所以此人不能得罪。”王嬷嬷点头道:“他当时又是名正言顺的景王府侍讲,所以为景王打算是天经地义的。如今既然知道归附正统,就代表了一部分人的心思——对于这样的人,王爷的意思是安抚其心,不加责怪。”
“王爷就是宽厚。”陈氏倒也不再多说了。
王嬷嬷心里松一口气,她本来还是想说一下仁宗皇帝即位后世怎么安排那帮子心向汉王的武将的,但是这话不好直接说出口,所幸陈氏也没有再多说。
“这些帖子,可真够麻烦的。”陈氏一张张翻过去看:“哟,这儿还有一张永淳公主的帖子,难得难得啊。’
永淳公主,就是嘉靖帝的同母妹,嘉靖六年在蒋太后的安排下出嫁了,从此京里多处一段歌谣韵事来,倒是让人看了皇家一场笑话。
嘉靖六年,嘉靖帝传谕礼部,为妹妹永淳公主择婿。最终确定的人选名单被送到皇帝的御案前,嘉靖帝认真选择之后,认为陈钊才貌俱佳,堪为公主之配,于是圈定了陈钊的名字。
然而,有个叫余德敏的官员,向来与陈家不和,于是奏报说,陈家的男丁多数早死,有遗传病。而且陈钊虽然才华仪表出众,却有先天的不足:他的生母,不过是父亲的一名小妾,而且嫁入陈家时已是二婚,不是贞节女人。
本来一个人上疏,最后居然变成了百官的争吵。
一个大臣说:“陈钊不行,他爹原是兵丁,他/妈又是二婚,这样的家世怎么可以配公主?”
另一个大臣说:“二婚怎么了?难道二婚生的儿子就不是处/男吗?荒唐!”
接着再来一个看不惯的说:“造谣,恶毒的造谣!陈钊的爹不是兵丁,他妈也不是二婚,请皇上治造谣者的罪!”
只要提到选驸马,礼部和其它大臣就吵成一团,互相揭发,又引出对方的其它恶行,为此真的有几个大臣被治罪,夺去俸禄。受害的还有候选人陈钊——不管什么好人,只要引起争执,这个好人的名声也就完了。
吵来吵去,嘉靖帝干脆摒弃了此人,下令再选驸马。
第二次选驸马,仍旧是照惯例,礼部报上了三个人选,供皇帝选择。
这一次,为了谨慎从事,嘉靖皇帝让太后、皇后、妃嫔及后宫的太监女官首领一起来品评入围的三人,以从中遴选最优秀的一个,做妹妹的夫婿。
三位侯选人中,有一位很快就被大家忽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另两人身上——他们都是河南人,一个名叫谢诏,一个名叫高中元。谢诏较为年长,相貌不错,而且显得最为稳重。
而高中元年纪最小,这时不过十六岁,跟永淳公主同年,却生得唇红齿白,俊秀温文。从相貌来说,谢诏是远远不及的。皇后妃嫔以及太监女官们,都认为高中元应该做驸马,连嘉靖皇帝都对这个俊俏小生颇有好感。
眼看高中元就要成为驸马,章圣太后蒋氏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位蒋太后,从民间选美进入兴王府为妃,四十岁不到就成了寡妇,现在又当上皇太后,经历不可谓不丰。她以过来人的眼光在谢诏和高中元之间反反复复地掂量一番之后,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感到讶然的决定:让较为年长的谢诏当驸马。
蒋氏既身为太后,又是永淳公主的生母——她的决定,自然足以让高中元一票否决。于是,谢诏成为了永淳公主的丈夫。
后来就出了笑话了。
忙来忙去到入了洞房之后,永淳公主才发现,自己的驸马摘下帽子之后,头发很是稀疏,几乎扎不成髻。
章圣太后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让侯选人将冠帽取下来瞧上一瞧。
永淳公主早已从宫中人的描述中,听说了另一位侯选人高中元的俊俏聪明,芳心早已暗许,只是女儿家不好意思对母亲哥哥述说心事。因此,最后下嫁给谢诏,她早已心中懊恼,更没料到自己的丈夫居然还是个半/秃/子,洞房里的永淳公主不禁目瞪口呆。
不久,京城里传开了一支“十好笑”的歌谣,其中就有一句“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意思是讥笑皇家千挑万选,费尽周折,最后居然为永淳公主选了个秃头驸马。这支歌儿不久就传进了永淳公主的耳朵里,更是把她气得眼泪汪汪。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年,落选的高中元便成了科举试中的经魁人物,又过了数年,更是高中进士,选入翰林院,以才华横溢闻名于世。
这样的对比,难道不让人日日窝心吗?
她不待见自己的驸马,但是蒋太后的眼光是独特的,这位驸马是个很聪明的人物。驸马先派人打听了这位昔日的情敌的相貌,怎么样呢?
“俨然河北伧父,无复少年姿态”。
很好,果然是才与貌不可兼得。反观自己,却保养得很好,还有了一番以前没有的气度。
于是这位驸马就以中秋节家宴的名义,广邀同乡好友赴宴,特别还邀请了高中元也来家中,并有意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公主知道。
公主果然很欢喜。
等到宴会之时,公主隔着窗棂,向宴席中偷看。
结果,这位高先生居然生的五大三粗,还长出了一脸络腮胡子。呵呵。
这就是我遐想多年的意中人?永淳公主一脚踹翻了脚盆,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从此以后,到如今整整三十四年了,公主与驸马伉俪好合,恩爱无比。
故事说完了,现在要说一说这位谢驸马自从担任宗人府宗正之后的日子。
没错,在老婆的影响下,他对裕王很寡淡,对景王倒是挺上心——最起码,景王给几个小老婆请封,都准了;反过来看裕王,却只有一个李淑人,恐怕还是怕物议才勉强给的名额。
自己的亲侄子还要这样偏心一把,没办法,人都有看过眼看不过眼的地方。
但是裕王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吗?这可是自己唯一的姑姑和唯二的姑父之一啊。
还有一个姑父,就是永福公主的丈夫邬景和。这人和永淳两口子不一样,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嘉靖帝让这个妹夫侍奉丹药,人家就说自己不懂这方面的东西——虽说最后被嘉靖帝夺职发原籍了,但是裕王却记得他,还常常念叨他。
而且人家邬景和也不真是个蠢笨人——早在嘉靖三十五年朝贺的时候,他就找到了机会,对嘉靖帝说:“今被罪南徙,不胜犬马恋主之私。扶服入贺,退而私省公主坟墓,丘封翳然,荆棘不剪……臣托命贵主,独与逝者魂魄相吊于数千里外,不得春秋祭扫,拊心伤悔,五内崩裂……惟陛下幸哀故主,使得寄籍原卫,长与相依,死无所恨。”
听听人家说的是不是情深意切,是不是感人肺腑?
这些话到底是感动了嘉靖帝,邬景和也名正言顺地回到了京城。
闲话休提,且说陈王妃看到了拜帖和珍珠,对王嬷嬷道:“把这珍珠给东西侧院的三个人送过去吧,她们跟着王爷两年了,今日才总算能抬起头了。”陈氏想了下又道:“李淑人那里换别的东西吧,这珍珠要防着小皇女不留神吞进肚子里去。”
王嬷嬷咽了口唾沫,小皇女才刚生下来不到满月,眼睛都没睁开呢,哪里就会乱抓东西了?
再说了,孩子的嘴巴,能吞下这么大的珍珠吗?
算了算了,王嬷嬷脑子里想,陈氏虽然不堪调/教,但是好歹有一条却是常人难以做到的,就是不贪财,不克扣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手,更不会使小心眼用份例对付妾室——你要说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行,说她未经世事讨厌阿堵物也行,但是这一点上,她确实很难得。
“长门竟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陈氏把手上的珍珠扔到篮子里,淡淡道:“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