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戒之在色(1 / 1)
呼呼刮了一夜的西北风,把清晨的路面刮得尘土飞扬。卯时过半,高拱和陈以勤的暖轿就到了裕王府门前了,两位师傅出来的时候都是以手捂鼻,而抬轿子的轿夫早都蹲墙角咳嗽去了。
看到陈宏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样子,高拱才勉强移开了手道:“进去说进去说。”
等陈宏把二位师傅引进正厅的时候,陈以勤才拍拍身上的灰土,调侃道:“一夜北风紧啊,隆冬竟然刮起这样的妖风来,好在就是漫天黄土,倒没有刮倒民房。”
“圣人云:‘小民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高拱闷声道:“刚过去了日食,现在又来了妖风,可见我大明子民困顿愁怨之气,已经上干天和了。”
“唉,新郑公这是什么话,”陈以勤摆摆手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纵观史书,不论治世、乱世,这些水旱泉涸之异都历历可数。”
“且看那贞观之治,尚且有蝗虫食人;而大业年间,不也有琼花祥符吗。”陈以勤道:“就说咱们这一朝,嘉靖初年的时候,黄河水清,满朝都说有圣人出了——这圣人出到哪里去了?我一想到那时候谀辞说陛下就是圣人,都为他们觉得羞臊啊。”
“二位师傅辛苦了,”陈宏端上来一盘桃花糕片、一小碟乳饼,又提来一壶热茶,笑道:“丫鬟不伶俐,刚刚打翻了水盆,王爷在更衣呢。”
陈以勤不以为意,高拱却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那就换个伶俐点的——要是今儿有大事,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嘛!”
其实裕王这个时候才在洗漱呢,陈宏看到高拱的暖轿到了门口,才打发了人去东侧院叫去了。
不是没提前叫,而是裕王昨夜太荒唐,把李彩凤翻来覆去地折腾到近二更的时候才睡,陈宏先一遍去叫了,见裕王睡得死,只好出去了。
“新郑公,喝茶吧,”陈以勤给高拱倒了一杯茶,忽然皱眉道:“说道茶,前天陛下赐给袁炜大红袍的事情,如今是人尽皆知了。”
“袁炜什么东西!不走正途,凭着陛下的宠爱就能升到正三品的部堂上来!”高拱气愤道:“你看他上疏日食之说,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倒害得礼部尚书吴山被责骂!”
今年二月份的日食,朝堂上又起了一轮不休的争论。
钦天监这次算得很准,日食发生之前已经有了预兆,朝堂上争的,是要不要实行救护之礼。
自古以来,各种自然灾害,都被认为是上天对天子的警告,其中又以日食月亏为甚。所谓日食修德,月食修刑,这二种天变现象一旦产生,就是天子当反思自己过错,重新修德修刑的时候了。
所以从古至今,有一套完整的救护礼,百官肃容上殿,文持笏、武持戟,要护卫天子。
本来礼部尚书吴山,已经代表百官向嘉靖帝提出实施救护礼了,本来一点异议都没有,嘉靖帝哪怕不情不愿,也确实没什么说头。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袁炜来。
这袁炜,先前说过,聪明过人文采斐然,特别善候颜色,嘉靖帝也挺喜欢他,常常让他伴驾西苑。
恰好这次日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日食,而是日偏食。本来就有一些心怀叵测的臣子想阿谀一回,提出可以不用实行救护礼。正当群臣为是否按例救护争论不休的时候,这位时任景王詹事府洗马的袁炜便居然言出惊人,上了一道疏,这么说到——
陛下以父事天,以兄事日,群阴退伏,万象辉华。是以太阳晶明,氛戆销烁。食止一分,与不食同。臣等不胜欣忭。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本来今天是该发生日食,但是因为陛下有德政、有仁政,以致四方无事、天下太平,所以才食了十分之一,这就相当于没发生日食,那还救护什么,普天同庆吧!
不管别人信不信,嘉靖帝是深信不疑了,还特别高兴。
以前发生日食的时候,救护礼完成之后,皇帝都得检讨自己,然后还得写个罪己诏什么的,向老天爷承认错误。
所以你以为嘉靖帝闲得无聊了,才和臣子们争个救护礼吗?嘉靖帝就是预见到了救护礼完成之后的事情了——我要被逼下罪己诏,我失德,然后罪名就来了,我干过哪些失德的事儿呢?
大臣们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任用奸邪,乱派祥瑞,不立东宫……嘉靖帝其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的。他也知道,群臣都在这儿等着他呢。
我下罪己诏,那我之前辛辛苦苦维持的一切,岂不是场大笑话吗!
正当嘉靖帝气恼无措的时候,袁炜跳出来了,给他帮了一个大忙。
看到袁炜的奏折,嘉靖帝连呼三声“大善”,这个好!根本没知会群臣呢,便准了袁炜奏疏所请。
不久,袁炜被提升为礼部右侍郎。不久,升左侍郎,看嘉靖帝时不时赏赐的样子,似乎还能再升,如果真的再往上升,那就只有尚书了——从正五品到正三品,还能再升到正二品,就是因为袁炜这个马屁拍得嘉靖帝太舒服了。
“倒是害苦了吴老大人了,”陈以勤道:“他因为坚持日食救护之礼,陛下责其沽名钓誉,一月之中,屡屡言及。我看他也是心灰意冷,准备要致仕了。”
“要说其中没有严嵩的手笔,那可真是笑话。”高拱咀嚼着桃花糕,也不顾及胡子边上的碎渣,大喇喇说道:“吴山虽与严嵩同乡,但并不媚严嵩,严嵩想要为儿子严世藩求娶他女儿,吴山也拒绝了。后来陛下想让吴山入内阁,严嵩竟然上了密疏阻之。最后连吏部天官都没混上,只好屈就了礼部。可见严嵩早就想把他拉下马,换自己的人上了。”
“袁炜不就是个好人选吗?”高拱道。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高拱左看右看,生起气来:“殿下怎么还没来!这都几时几刻了!换一套衣服用这么久吗?”
“您安坐,老奴去瞅一瞅。”陈宏急忙退下去寻裕王了。
没想到片刻功夫不到,裕王就自己走进来了,连连歉声道:“师傅们久等了,是我起晚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说罢搓搓手不好意思道:“咱们今儿还讲尚书吗?”
高拱可没这么好打发,他犀利如电的眼睛在裕王身上一扫,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来。
眼下乌青一片,印堂昏暗,微红的鼻头可不是冻出来的,再加上哈欠连天——昨晚上怎么回事他心里算是有数了。
是哪个不知羞耻的狐媚子勾引的?
高拱和所有士大夫偏颇的想法如出一辙,当然不会归罪于裕王,下意识地就认为是女人的错,裕王只是把持不住罢了——不过这样也得规劝一番。
究竟是哪个呢?高拱头一次发现自己对裕王后院的妃妾并不了解。
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严重不足。因为他这个孤高的性子,是根本不屑于和阉人或是女子勾搭到一起的。就算是对忠敬老练的陈宏,他都不能说是给了好脸色。
这样的人,就算是才猷挥霍,又怎么能在沆瀣一气的官场混得开呢?
他不屑于去问那女子是谁,因为这样的女人已经被他自动划到下贱一流去了。高拱嘴里哼一声,根本没有顾忌裕王的面子,就这么直冲冲地说出来了:“殿下!所谓色是刮骨钢刀,宜思戒之在色也!你身体又不好,太医都说肾水稀薄,要节制!若是内嬖过厚旦旦而伐,别说是生儿子了,我看你的身体也要垮了!”
这是臣子对上位者说的话吗?简直就像是在教训小孩子!
陈以勤呆呆地张大嘴巴,陈宏听得眼皮一跳,两人急忙看向裕王,都做好了劝解的准备。
没想到裕王并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是被说地羞赧起来,吭吭哧哧半天才嗫嚅道:“是我没定力,没把持住……”
陈宏暗叹一声,心想高师傅在殿下的心里果然非同寻常,别说是该有的愠怒和斥责了,竟是连谎都没有撒。
“高师傅息怒。”陈宏小意解围道:“我们王妃生性好清静,正在持斋诵佛;李淑人刚坐稳胎,更是不能服侍殿下。两位娘娘都不层贴身伺候许久了……”
看着高拱慢慢舒缓的神色,陈宏又道:“高师傅莫要担心,新进的孺人是从宫里出来的,规矩礼仪都好,昨晚上是老奴的原因,看着殿下高兴了,就自作主张开了一坛酒来——”说着羞愧地轻轻打了自己一下耳光,赔礼道:“害得殿下无度了,该受罚的是我啊。”
裕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柔和的波澜,陈以勤哈哈笑着和起稀泥来:“新郑公啊,此小事尔!殿下偶尔放纵一回,大节何亏?”又笑道:“殿下也说下不为例,陈公公也是无心之失——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咱们自揭过不提如何?”
“揭过,揭过!”高拱也不是真的不知变通的人,干脆像挥苍蝇一般使劲晃了晃手臂。
等到正厅的授课完毕,高拱趁着裕王、陈以勤都不在的时候,忽然目光如炬地盯着旁边侍立不动如山的陈宏,问道:“你给我说说,殿下昨夜留宿在哪个孺人的房里?”
陈宏就知道高拱没完,便缓缓道:“给您说实话吧,昨儿是宫里沈娘娘赐下了冠服,殿下一是感念贵妃恩德;二是想起了康妃娘娘,要是康娘娘仍在,今日也能享受到媳妇儿的孝敬不是?”
看着高拱日有所思的神色,陈宏又道:“要再往深处想想,那小皇孙、前王妃还在不在?所以说伤心事不能想啊,没完没了的。您也就别再问起这事儿,让殿下又伤心一回了。”
高拱果然闭口不言了。
是这么回事吗?
是这么回事嘛!
要是李彩凤亲眼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感慨道:
陈宏,你要逆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