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触目惊心(1 / 1)
冬日的夜色冷冷清清,柔弱的月光投射到裕王府中,和几盏灯儿融合成一片明明暗暗的天地。夜阑人静,偶尔一声打更的声音冲破这种寂静,接着又陷入了无边的昏暗中。
裕王看着李彩凤捧出的冠服,叹口气道:“贵妃一向体贴人意,她把冠服送来,礼部人员就没什么说头了,宗正那边也能一蹴而就。”说着笑道:“你如今是七品的孺人了,马上就有敕封的诰命在身了。怎么样,高兴不?”
李彩凤哈哈笑道:“我要是村妇小民,自然高兴地不得了。可是我嫁进了王府唉,难道就没有点更高的追求吗?”
裕王的神色有点莫名,他慢慢哦了一声,道:“七品的孺人看不上,那几品才够看呢?”
李彩凤就知道是这样,哪怕是和这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都不能真把他当普通人看,更不能说那许多真心话。
“不能这么说——那我先问您吧,”李彩凤神色一点没变:“外廷的翰林学士通过了庶吉士考试后,最开始在哪里办公呢?”
“大部分去国史馆或是文渊阁,分到内阁值房中,说是观政——其实是给部阁大人们打下手,端茶倒水干点累活。”裕王提起了兴趣。
“这些人里面要是有特别颖悟练达且运气好的,顺顺当当升到内阁大臣的,大约要几年?”李彩凤把头上的簪子取下来,漫不经心问道。
“起码得二十年的功夫吧,那还得是有人提携的,”裕王不解道:“不是,你问这些干吗?”
“嗨,说这许多,您怎么还不明白啊,”李彩凤斜他一眼:“这些从基层做起的翰林学士几品?七品罢了!人家天天在内阁看到了阁老们的威风,您就不允许人家也羡慕嫉妒恨一把?难道他们就从没想过自己以后会不会成为首辅、威风八面?”
“羡慕嫉妒恨……”裕王咂摸了几遍,哈哈哈笑个不停:“这词用得好哇,可不就是这样嘛!这些文官天天急赤白脸的,可不就是想拉下来首辅,自己坐上去威风一把吗?”
我说的是这个吗?李彩凤的表情很无语。
“那不就结了。不想当首辅的百官不是好官,”李彩凤道:“同样的,明知王府中还有一品二品的夫人位置空缺着,我却要心心念念只占着我的七品孺人的位置就心满意足了,您觉得这样可能吗?”
“我心里想的是这样,嘴上说的也是这样,”李彩凤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脸上贴金:“那种三推四推嘴上不肯心里却千肯万肯的人才其心可诛呢。但凡是人,谁不愿往上走?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那是毛驴!干嘛那么矫情?难道奔着高处走还难以启齿了不成?”
“你有理你有理,你说什么都有理。”裕王被她一套套的话弄得无可奈何了。
“其实也就是有个奋斗目标,人才能活得充实有盼头。”李彩凤让白茅帮她取下了耳环,道:“我拿一品夫人做目标,每天就会用一品夫人的德行礼仪来要求自己,看看自己的德行能不能匹配上自己的目标?这样长长久久地坚持下来,总会有一天,我的身份、德行都能达到我的目标。这样的良性循环,难道不比勾心斗角得来的东西更有价值吗?”
裕王前面还在微笑着听着,听到后来神色很肃穆道:“你说的很好,也很对。但是像你这样想的人太少了,且说外廷的官员们,有几个存着如你一般的心?只是看惯了身边尔虞我诈的大环境,许许多多的人都随波逐流了,能保持本心的真是寥寥无几。”
“想当官没什么,但是当官就要为民做主。想当首辅也没什么,但是当了首辅就要摒弃私利一心为天下计。”李彩凤挑眉道:“而我,想当夫人也没什么,但是当了夫人就要学会襄赞内助,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裕王终于有点动容了,他对李彩凤伸出一只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你很好,很好。”裕王温柔地看着她,又像搂着襁褓中的婴孩一样把她晃了几晃,忽然笑道:“你要是多说几句这样暖心的话,我指不定就真给你请下来个一品夫人的诰命呢。”
“您愿意给我请封,我还不愿意接受呢,”李彩凤把头靠在裕王肩上笑嘻嘻道:“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咱们都清楚,您就老老实实当个无功无过、夙夜匪懈的王爷,而我也就踏踏实实地做个籍籍无名的七品孺人吧。
两个人又说笑了几句,李彩凤忽然想到早上沈贵妃见她们时说的几句没头脑的话,干脆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裕王。
裕王沉吟道:”礼部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言官就知道地一清二楚。同样的,言官能劾诸王不法事,礼部也会议处——说的该是伊王的事儿吧。”
李彩凤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裕王看得一笑,给她慢慢解释道:“伊王这一支,是高皇帝序齿第二十四位皇子,封国洛阳。靖难的时候这第一代伊王还小,就被建庶人留在南京,直到永乐六年的时候才就藩。”
“这伊王的后裔,十成十都是怙恶不悛的不肖之徒。”裕王厌恶地皱起了眉头道:“从第一代开始,便在洛阳城为非作歹残害百姓,经常带上火铳利剑去游猎,遇到躲避不及的人,干脆如猪牛马一样驱赶射杀。更还建筑宫室,让男女混交其间,极其荒淫无耻。”
裕王鼻子里哼一声道:“每一代伊王薨逝,讣告传到京来,百官们都松口气,想着下一代伊王应该不会这么荒唐了吧——嘿,还就是和父祖一样的!甚至还有更荒唐的!这伊王一脉简直是最差最恶劣的宗室,简直就是丢高皇帝的脸面!”
李彩凤听得郁闷,难道说这伊王一脉是有遗传的精神病不成?要或者,不论是不是精神健全的人,只要在那个熏染下,心理都会扭曲不成?
“那这一代的伊王呢?难道都闹到宫里嫔妃都知道的地步了吗?”李彩凤摸摸鼻子道。
“前几年就有洛阳出身的言官们奏报伊王的恶心事了,父皇下旨申斥,估计没用,接完旨照样昏天黑地。”裕王道:“这次说是陆绎,就是陆炳的儿子接管锦衣卫,想要震慑一下诸王,办一件好看的大案子,才上奏父皇请求核查伊王不法事,父皇便派了、派了谁来着,让我想想,”裕王默默地想了一会道:“是刑部左侍郎赵大佑、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万文明去洛阳查去了。”
“第一份奏折快马加鞭已经送到了通政司,简直是触目惊心。”裕王道:“除了侵占官道、强买民房之外,他朱典楧还擅立东厂,缉捕百姓。又遣内使、军校四出强夺居民妻女四百余人。”
裕王简直都要被气乐了:“他选民女十二岁以上者七百余人,挑好看的留下伺候他,不好看的不放还,竟然让这些民女的家人交赎金赎出他们的女儿。这是个什么混/球玩意儿?他是我们朱家的种吗?”
裕王气愤的时候,李彩凤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她想起来了——当年在客栈里面,这个叫尚薇的女孩子和她的父亲尚臣,是被湖南的一位藩王强夺了地产被逼上京的。她父亲怎样了还真不知道,不过他对藩王的感觉一定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尚薇身上的。即使她当时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即使她还天真不通世事,但是境遇的极大落差和父亲的愁苦,一定会让她最先明白一个叫做仇恨的词。
裕王骂得喋喋不休的时候,李彩凤忽然问道:“南渭王朱誉橎现今如何?”
裕王愣了半晌,仔细想了一会,才确定道:“南渭王,哦,他除国了,就是去年的事儿。”
李彩凤看裕王确定的样子,问道:“什么原因呢?”
“无子呗。”裕王的神色渐渐低沉下去:“无子就要国除,无子就要废封。”
李彩凤忽然觉得,她和这位新封的尚美人,有了一个微妙的共通点。
尚薇和自己,都有一段挺大的仇恨。尚薇进宫可以说是颠沛流离的结果,或者是苦心孤诣的谋划,不管哪个,她一定不会忘了是谁加给了她这段苦难的。但是很奇妙的是,你还没有施展开报复的计划,这个恨了许久的人却自己造了报应。
李彩凤有点理解尚薇的难以言说的心情。因为她也一样,看着严氏父子恶果累累,她想报复,但是她同样知道根本不用报复,因为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严氏父子就会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大厦顷崩的。
李彩凤这样想着,却没发现裕王看她的神色深沉起来。
等到她被裕王抱起来扔到床上的时候,她才看到裕王漆如点墨的眸子。
“别说那南渭王,我就是无子也要废封。”裕王也没有玩笑的意思:“我无子,你也别想着当夫人了——换句话说,你要想当夫人,就得给我生个儿子。”
是这样理解的吗?
是这样理解的吗?
李彩凤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