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鸳鸯被冷(1 / 1)
“娘娘,外头的大麦熟开花了,咱们出去看看花吧。”伺候裕王妃的丫鬟轻声道。
“大麦熟,”陈氏把眼睛从手中的诗集上挪开,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就是一丈红吧,为什么叫这个名?”
“这是婢子家里喊得土话。”那丫鬟道:“因它在麦子成熟的时候开花,耐旱又耐寒,在哪儿都能种,老百姓们都喜欢这花儿,才喊这个名的。”
“连花都能承接阳光雨露,我却什么都没有。”陈氏喃喃自语道。
那丫鬟不敢再说了,王妃在府中不得裕王的喜欢,这已经算是人尽皆知了。裕王在婚后第二日便抬了一个侍妾,狠狠打了王妃的脸面。可是王妃却只知道哭泣,连管侍妾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新婚之夜的事情是个谜团,裕王和王妃对此事都是讳莫如深,更不许府中乱传闲话,裕王第一次在这件事上显露出皇子的威严来,杖毙了两个多嘴的丫鬟。
陈氏不得裕王的宠爱,每日在小佛堂里诵经念佛,府中的大事都交给了管家陈公公,只做一个锯嘴葫芦,万事不管。
但是王妃陈氏身边的一个嬷嬷,却是大婚时宫里赐下来,曾在尚仪局呆过的。很有些手段,对陈氏身边的丫鬟管束也相当厉害,丫鬟们尽心侍奉陈氏不敢生二心,都是她的功劳。
对这些老嬷嬷们,裕王向来是无奈何的。
“哥哥大大娟娟,风风韵韵般般,刻刻时时盼盼,心心原原,双双对对鹣鹣!”陈氏翻过一页诗集,痴痴念着:“原来杨夫人在闺中时候,竟和我一样!心心念念盼着郎君知情解意,好做那鸳鸯或是鹣鲽!”
《杨夫人乐府》收集的是杨慎的夫人黄娥所作的散曲诗集,旨趣闲雅,风致翩翩,填词用韵,天然合律。尤其在黄娥千里为夫奔丧,扶棺归故里的事情为人所知后,深得士大夫之誉,一时间书坊书肆中无不充斥着杨夫人的大作。
下一首则是《罗江怨》:
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
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流到薄薄的纸上,陈氏掩面良久才道:“杨夫人与丈夫虽然三十载不能相见,但是他二人心中却未尝忘记对方一时半刻。两心相映,不过于此了吧。”
王嬷嬷从门里转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陈氏这副伤春悲秋的样子。
“娘娘!”王嬷嬷也看到了陈氏手中的书,顿时怒道:“是谁给王妃弄来的这书!自己站出来!”
王嬷嬷的嗓门不大,但是里头的严厉却是不容忽视的。不光是侍立的丫鬟们,就是陈氏也被吓得手一抖,急忙解释道:“是我听到府门前书贩子叫卖的声音,才让她们出去帮我买的。嬷嬷不要生气。”
王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又曾经是七品的女官,不是一般的敏感。她看着陈氏兔子一般红红的眼睛,很想柔声细气地好好剖开了讲透,但是讲出来嗓门却渐渐升高了。
“娘娘,您知道这位杨夫人,是谁的夫人吗?”
“大学士杨升庵。”这个陈氏知道。
“那您知道他为什么和夫人分居两地,像书里写的那样,三十不得一见吗?”王嬷嬷问道。
“杨升庵去云南,是因为当年的大礼议触怒了陛下。杨夫人要在老家孝顺公公,又要打理庶务,所以夫妻不得相见。”陈氏小心翼翼道。
“您知道杨升庵是因为大礼议而废弃云南的,”王嬷嬷心里算是恨铁不成钢,但是好歹面上还是没显露出来:“龙有逆鳞,触之则死。大礼议就是陛下的逆鳞。杨升庵一辈子不得大赦,就是因为陛下的怒火还没有熄灭。书坊中刻印的杨夫人的稿子,陛下难道不知道?听说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家里的十八学士,都不敢买杨夫人的书,陆大人是谁?十八学士可是连沈贵妃都要夸的!”
“这时候有人来咱们府前卖书,他安的什么心?”王嬷嬷恨声道:“这事要是被添油加醋地传到陛下耳朵里,殿下本来就过得艰难,外头有心人都在观望。娘娘您这么做,岂不是授人以柄?”
看着陈氏慌乱的样子,王嬷嬷也没力气讲下去了,只好道:“您以后要干什么,提前和妾说一声,行吗?就算是王爷发问起来,妾也好帮您圆过来啊。”
裕王妃好歹是知晓厉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王嬷嬷在进府第一天起,就把上上下下摸了个透。裕王敬重原配,把前王妃留下来的嫡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继室王妃性子怯懦,犹豫不决,既无手段,也无宠爱,是个立不起的。
一个侧妃没有,侍妾只有一个,还是和陈氏大婚第二天就抬上来的。阖府人员稀少,但是都知道忠心,可见裕王降服人的水平还挺高。
她和裕王见过几次,裕王宽仁,小错没什么不能原谅的,就是大错,他也能持正,底下人没一个不信服的。
唯一让她觉得有点摸不透的,是裕王身边的管家陈宏。
这个近七十岁的老公公,一直恭恭敬敬地,也不多言多语,偏偏得了裕王的青眼,让他管理王府。
别的她不敢说,只是王府的几个讲官,就不是好伺候的人。尤其是让王爷礼重的高师傅,更是深恶阉宦,对分配到府里干活的公公们从没有个好脸色。
这位陈公公,却能做到让高师傅也夸赞的地步。
从宫里出来的,没有一个好相与的。想到这里,王嬷嬷对陈氏的提议更加反对了。
“娘娘,先前您跟我说,殿下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要我从这一批新进府的宫女子中挑出几个模样周正的,”王嬷嬷叹气道:“妾还是那句话,要挑人,得从人贩子手里挑,从府外挑,不要在宫里呆过的。您就是不听。”
“嬷嬷,我也不明白,这些宫女子,都是从倪衣局里出来的,不是犯过大错,就是年老多病。后者,王爷心慈,给几个嬷嬷延医问药,另居别室。前者,她们都是罪人,按嬷嬷的说法,更是好拿捏。嬷嬷为什么不让这些人侍候王爷呢?”
“娘娘唉,”王嬷嬷只好给她仔细讲了:“宫里是什么地方?就算是头猪进去了,三年也能变成人形出来。我们在宫里,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敢说,一眼不该看的都不敢看。就是怕昨天还和你亲亲热热叫着姐妹的人,今天就反过头来咬你一口!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好似说的是前朝,其实和后宫有什么分别呢?”
“如同七品的翰林编修,一步步走来,最后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一样,从宫女子坐到皇贵妃、皇后的人不是没有!”王嬷嬷忧心道:“宣宗的皇后孙氏,当年被彭城伯夫人带到宫里,养在当时的太子妃膝下。太子妃,也就是后来的张太后,每日打理东宫,自己养得四五个孩子都顾不过来,哪里会去教养孙后!孙后就是从宫女子学做起的,熬了七八年呢,才总算得了太子妃欢心,从太孙嫔一步步爬到皇后,您还能小瞧宫女子吗?”
“还有万贵妃,”王嬷嬷皱眉道:“就是孙太后身边的宫人啊,被指去服侍太子,最后什么结果您也知道,吴皇后是堂堂正正的皇后啊,说废就废了,因为被废,没有陵寝,更不能附庙,没有品级的妃嫔是要火化的!孝宗皇帝就是为了这个事,和外廷的人争了多长时间啊!”
王嬷嬷长长叹气道:“说来说去,妾见识地多了,见识地越多,就越觉得太宗皇帝(成祖)圣明,不能给这些宫女子一点机会啊。在宫里,处处锦绣,眼眼富贵,学了书之后,看到皇后妃嫔不过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怎能不生野心!娘娘啊,您要是让这些人伺候殿下,将来后悔的可是您!”
王嬷嬷知道说这些话,陈氏是不会听的。
倒不是陈氏觉得倪衣局的都人比外头买回来的人好拿捏,也不是希望利用这些都人将殿下的心栓回内宅,更不是想着今后哪个侍妾有了儿子,可以抱回来养——陈氏根本都没有想过。
她是一个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的人。她想着自己会有一个知冷知热温言软语的夫君,自己和他花前月下情投意合。可是裕王对她的态度和她的幻想根本就是两个极端。
所以本来就胆小的人,更是像蜗牛一样龟缩到了壳子里。在她偶尔胆怯地伸头,迎来的却是无情的鞭笞时,她就学会掩藏自己的肚肠了。
陈阿娇失去了刘彻的宠爱,就移情到了楚服身上,即使她是个女的。
而陈氏,在煎熬了许久之后,终于把自己丰沛的感情,移到了一个自己臆造的人身上。有没有裕王的宠爱,她也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