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九耙钉(1 / 1)
清晨的山风凉丝丝地扑面而来,让跟在刘司药身后的李彩凤和武招弟觉得分外清爽。
从今天起司药司就要忙活起来了。除了坐镇在好山园的周典药,武招弟和李彩凤都要跟着刘司药去后山的草药园里侍弄草药。所以在用过了早饭之后,三个人便不再耽搁,打包了两三件衣服就沿着山后的小路下山了。
满山林葱树茂,青翠喜人。更兼早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叶子上还滴答着晶莹的露水,让本就期待的武招弟和李彩凤更加欢喜。
一路上叽叽喳喳地,直到远处树林暗淡的轮廓突然浮现出连绵不断的金色阳光。太阳一旦升起,便是抵挡不住的热。果然不出一会儿,白露便蒸发地干干净净,甚至把树叶都晒得卷缩起来。知了扯着长声聒个不停,让三人不知不觉也有些燥热了。
不过也马上就要到药园子了。刘司药指着前方大约两三百米的地方道:“那就是药园子的侧门,有个老公公看守。我还要和他交接一下,你们可以先拿着钥匙进去。”说着从腰间取下来一串黄铜钥匙交给了李彩凤,嘱咐道:“一直往里头走,有一排瓦房,那就是咱们要住的地方。把行李放在里面,走路的时候留心不要把药株踩上了。”
李彩凤答应了,便被欢腾的武招弟拉着跑进了草药园里。
绿茬茬几十亩的土地,里头有高达十几丈的大树,才及腰身的茎枝,还有刚刚冒出一点点头来的嫩芽。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密密匝匝地像打了白蜡似的,朦胧地发出润泽的光来。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李彩凤刚要这么感叹一句,就听得武招弟惊呼的声音:“哟,这会了竟还有榆钱儿!“
顺着她指的方向,李彩凤眯着眼望去,果然东头不远处栽了十几株榆树。足有碗口粗,笔直笔直的,满树绿得可爱,活像一把张开的绿绒大伞。待走近了才发现,这榆树上的榆钱儿老得不行了,颜色也深深的,看样子也不好吃了。
“榆钱儿都是三四月份打春的时候吃的,现在还能吃个什么。倒是可惜了这么多榆钱儿,园子里也没个人拾掇拾掇。”李彩凤想起榆钱儿蒸饭的美味来,不由可惜道:“用酱汁站着吃榆钱儿,可算是难得的美味。”
武招弟一听心痒痒地,道:“如今的榆钱儿虽然老了,但是要是蒸一蒸,指不定软和起好吃了呢。”说着竟然把马面裙一裹,两手扒着树干,用两个膝盖夹着树干,一弓腰,登时往树上窜了大半截。
李彩凤一看惊讶不已,叫出声来:“你怎么说上树就上树了呢。哎呀赶紧下来,小心你的裙子被挂烂了!”
武招弟爬得起劲,身形十分灵活,一看就是爬惯了的老手,得空还对着树下面仰望的李彩凤挤眉弄眼得意道:“上面厚厚的全是榆钱儿,没有枝桠。你快去找个兜来在下面接着啊。”
李彩凤原先还想说她几句,但是又一想这药园子里也没什么人,不会被人看到,索性就遂了她意,从屋子里取了打包包裹的布,摊开在地上让武招弟可劲折腾。
万幸今日也是无风,榆钱儿被武招弟摇落后都撒在了布上,李彩凤把四个边往中间一抖,觉得差不多了,便招呼武招弟下来。
仰头却看武招弟蹙着眉头,对她比划了个“嘘”地口型,用手指了指远处。
李彩凤仔细一听,远处的林子里好像真有人声传来,由远及近,可见那人正在往这边走来。
李彩凤快速把榆钱儿包好,招呼武招弟下来。武招弟也知道厉害,轻手轻脚地从树梢上溜下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顿住了。
只见前面绕出个凉鞋浄袜,丝绢道袍的人来,身上穿得倒还齐整,只是头上的髻却松松散散的落了半边,走起来还三晃两晃的,看起来倒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更可笑的是这人不知看没看到自己,居然扯着嗓门唱起来:“扯大锯,割大槐,老娘不来妗子来。赶单饼,熬鸡肉,撑地妗子打提溜。”
李彩凤听得好笑,这调子粗犷、诙谐,浓浓的山东大汉子的味道,李彩凤拍了拍肩膀上的尘土,准备上前问一声,没想到却听到武招弟大喝一声:“杀千刀的偷贼,你敢在司药司的地盘上顺药,看姥姥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眼见得武招弟从树上溜下来,随手抄起了犁地的耙子,冲着那人就挥起来。李彩凤大惊失色,伸手去抓了,只抓到武招弟的衣角,一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装有铁齿的钯头马上就要造成一桩血案。
没想到那道人身形十分灵敏,眼见不对劲,后腿发力一跃,在耙子挥上来的瞬间稳稳地避开了。只是嘴里大叫道:“这女子狠毒!是想要俺的命吗?”
武招弟听得气恼,又挥了两下耙子,那道人躲得狼狈,还不忘叫喊道:“恁再来我就要放蛇了,放蛇咬你啊,”见武招弟穷追不舍,只好道:“师傅唉,徒儿俺就要被打死了,今后谁给你揉肩捶腿啊,恁老说徒儿要活到八十岁,要死也不是这种死法吧……”
等到武招弟再挥起来耙子的时候,就感到一股轻柔的力道袭来,手上一麻,耙子就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
武招弟喘了两口气,看着面前凭空多出来的一个老头怒道:“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是不是他的同伙?好啊,一个两个都来偷药了,把这地当你家的了?”
李彩凤心惊肉跳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闻声而来的刘司药,刘司药一见穿着道袍、笑而不语的老头,大惊失色,嘴巴也抖了起来。李彩凤看得真切,心道坏了,这两人怕是有什么大来历,今儿的事情算是冒犯了。
只见刘司药先劈手一个耳光砸在洋洋得意的武招弟脸上,低声喝道:“跪下!”看着懵了的武招弟一动不动,刘司药也不管她,掬起裙角对着那老道跪下去,双手平举行了大礼,把李彩凤看得头皮发麻,急忙摁着呆呆的武招弟跟着跪了下去。
刘司药声音也有点抖:“天师仙驾亲临,未得远迎,望乞恕罪。宫女子言行无状,冲撞了天师,惟望天师看在她初进宫闱、年幼无知的份上,饶过这一次。妾定然严加惩教,绝不宽宥。”
天师?陶仲文陶天师!
李彩凤很想再抬头看看这位老道长什么模样,因为这个人的事迹简直是太辉煌了,而且最难得的是,人家在刻薄寡恩的嘉靖帝手上得了善终,还荫庇了子孙后代。
这位陶天师由同乡好友邵元节邵天师推荐入朝,以符水哩剑,绝除宫中妖孽,得到了嘉靖帝的信任。十八年皇帝南巡,陶仲文随之,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随即又封为“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总领天下道教,其子陶世同为太常丞,女婿吴浚,从孙良辅为太常博士。
后来据说是为嘉靖帝祷病有功,进礼部尚书,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封其妻为从一品夫人,再后来加授少师,仍兼少傅、少保,史评“一人兼领三孤,终明之世,惟仲文而已”。
再后来李彩凤也记不太清了,不过这位陶天师并没有像道教宣扬的那样尸解登仙,而是实实在在地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没有抵挡过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邵、陶二位天师都死了,却依然让嘉靖帝固执地认为他们是功德圆满升天了。李彩凤心想,看来除了道士们都要会的一套把戏,这两位天师一定有别人比不上的本事,才能让嘉靖帝死心塌地信了一辈子。
刘司药三个跪下去的时候,陶天师不易觉察地侧了侧身,避开了她们的跪拜,笑道:“罢了,起来吧。也是我们来的时候忘了说一声,倒也全非你们的错。”
只听旁边的那个年轻道士哼唧了一声,不满道:“师傅恁就是太好脾气,恁看这女子,大耙头往俺身上招呼,要不是俺躲得快,早就被她弄死了。”
武招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气道:“我是看你背后的篓子里全是草药,以为你是来偷药的……”
那年轻道士嗬地一声嚷起来:“俺们还用得着偷药,恁这一大片园子都是给俺们种的炼丹的草药,俺师傅和俺就是缺了一味药,才亲自过来摘的。”
“那你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跟喝醉了酒一样!”武招弟嚷道。
刘司药气得半死,正要呵斥,却看那年轻道士把背后的竹篓取下来,掏出里面一个大瓮,小心翼翼地打开,指着冒出来的圆溜溜吐着信子蛇头道:“这么大一条乌蛇,虽说是无毒,但是不把它晃晕了,它就会顶开盖子跑出来缠人脖子上。俺说恁啥都不知道,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亏不亏心啊?”
这回武招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空旷的园子里只剩下那道士哂笑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