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楚遗弓(1 / 1)
第二天一大早,李彩凤和武招弟匆匆用过朝食之后,就赶往内书堂听讲。
一路上两人也悄悄说了不少话。据武招弟所说,内书堂地方很大,但是宫女子和太监是分隔东西两个大殿,等闲不能交通,不过倒也能听到对方读书的琅琅声音,要说碰面什么的,可能性很小。
宫女子和小太监也是分不同的老师教授。给太监教授学问的是外头的翰林院学士,往往都是一甲、二甲出身,身份清贵;而给宫女子教授学问的是宫里有品级、年高德劭的嬷嬷们,不过有时候也会有司礼监派下几个学问好的小珰头来,给宫女子们涨涨见识。
李彩凤觉得挺有意思,想必这位冯公公挺受宫女子欢迎的,因为一路上她看到有挺多的宫女捧着书急匆匆地往内书堂的方向走。武招弟也说,自冯公公讲了一两节课后,宫女子来听讲的人数变多了,要是不赶紧去恐怕连座位也没了。
嘿,还真是名师效应,李彩凤心道。大学的时候也是有几个著名讲师,不仅术业专精,还幽默风趣,自然引得一帮子学生蜂拥而来。
这样想着,李彩凤忽然又问道:“武姑娘,你们第一次参加华嬷嬷的大字班,需要交束脩吗?”
武招弟笑道:“要交的。华嬷嬷让我们每个人缝一个白腊手帕给她,帕子上要绣上自己的名字。我粗手笨脚的,绣得可难看了,可是华嬷嬷也没说什么,我还是进了大字班。”
李彩凤看着方向,不由奇道:“这、好像不是去文渊阁的路吧?”怎么朝相反的方向走呢?
武招弟哈哈一笑,道:“谁说在文渊阁里头识字念书了?那里虽然藏了不少书,可是是天子讲读之所,还是阁臣们办公的地方。如此重地,岂是我们能进出的?”
李彩凤惊讶道:“这话倒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说真的,你们用的百家姓、千字文这些书,不都是从文渊阁取出来的吗?”
武招弟嘻嘻哈哈道:“这是华嬷嬷说的。书是从文渊阁取出的,但是都是司礼监的公公们去取,按人头发下来的。”
“原来如此。”李彩凤道,我还想着能进文渊阁看看此时故宫的典藏呢,那可是珍藏着永乐大典的地方。
想到这里李彩凤就觉得心痛,历时六年、动用人工两千编纂而成的永乐大典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一部典籍,也是迄今为止世界最大的百科全书,是中华民族无与伦比的瑰宝,共计两万两千余卷、目录六十卷,分装成一万一千余册。
可是到了后世正本已经杳无音信了,侥幸逃过明末战乱的大典副本也有两千多卷的残缺,而在清朝更是经历了被偷盗、焚烧和劫掠的悲惨命运。
后来,这部巨典已经分散到了八个国家,而且仅仅只有百十余卷了。
要知道,这部典籍的价值远远不是后世辫子皇帝修纂的四库全书可以比得上的,满清统治者修纂全书的目的只有一个,统治汉人思想,顺带夸耀文治。毁在编纂四库全书时候的先进书籍,其实是与四库全书收藏的书是持平的。
“你看,前面就到了。”武招弟道:“里面有好几个班,你不必非要听大字班的课,还有教授四书的班呢,那学问可深。”
李彩凤看到眼前的大殿,上面写着“内书堂”三个字,进到大殿中,有东西两个阁子,武招弟要去的西阁果然是人已经快满了,武招弟闷哼一声,也不管李彩凤了,一溜烟上去就抢座位了。
李彩凤失笑,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西阁看一看。只是当她挤进去的时候,果然已经没有座位了。
不多时,武招弟念念不忘的冯公公就到了。李彩凤定睛一看,确实面白无须,五官清俊,更难得的是自有一股书香隽永的味道,要是忽略他是个阉人的身份的话,倒像是大学里的年轻教授一般斯文。
说起话来声音也不难听,还以为都像东厂的陈公公一般公鸭嗓呢。
只是等到这位冯公公转过身去,李彩凤才看到,他的背后两块骨头凸得厉害,虽然没有畸形,也不影响生活,但是到底是难看的紧。
更别说如今夏日天气炎热,大家穿得都是轻薄的纺绸,这冯公公背后的骨头更是凸显地扎人眼睛。
不过这时候没人说话了,因为冯公公领着大家拜至圣先师的画像。等到坐定后,冯公公就道:“今日继续学习百家姓。上次说完了‘奚范彭郎’,今日就继续说下去,说这‘鲁韦昌马’。”
李彩凤偷眼一看,发现每个人的课桌上都有一本百家姓,旁边有个小小的砚台,但是砚台上方的毛笔却是少见的大字号毛笔。
想来小毛笔不容易练字,司礼监的公公们还真是细心。
却听冯公公道:“鲁姓出自于姬姓。周武王的弟弟旦封地在周,称为周公。周公当初被封在东方的鲁国,但是他要留在周都辅佐周王,就派儿子伯禽去鲁国。”
李彩凤听着冯公公娓娓道来,发觉自己还真不能小看这些太监们。都说本朝重视宫廷教育,司礼监的大珰能替皇帝批红,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即使李彩凤已经暗自称赞了,但实际上宫廷里的这帮太监的文化水准还是远远超出李彩凤的想象。
就如同外头的朝廷官员们,要寒窗苦读十载才能一路乡试府试地考上来,非进士不点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阁的规矩一样,内书堂也有一套完整而又严苛的制度。
《明史》职官志三说道:“凡升司礼监者, 必由文书房出,如外廷之翰詹也。”聪敏伶俐的小太监是在内书堂进学,学成后派拨到司礼监的六科廊写字,经升入文书房,再提升为秉笔以至掌印太监。
出身内书堂的内侍后来成为内宦权要的为数甚多,而十二衙门的大珰头通常都是在内书堂进学过的,不仅读书识字,而且深通经典,也深受信任。进入内书堂读书遂为内侍跻身司礼监——内廷最高权位的主要阶梯。内书堂的小内侍,在校时就受到其他内侍的特殊尊礼,其原因在此。
李彩凤听到一半,觉得这位冯公公讲得深入浅出、很好听懂,很适宜这些没什么文化底子的初学者。她又想去东阁看一看,就偷偷退了出去,走到了东阁的门外头。
东阁讲书的是一位年老的嬷嬷,而且确如武招弟所说,这是为有文化底子的宫女子所讲的大课,因为李彩凤听到的是《吕氏春秋》里的一则故事。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
嬷嬷念了一遍书,解释道:“楚人丢了一张弓,不想找回来,便说:‘楚人丢的,楚人捡回去,不必要再找了。’孔子听闻此事,说:‘人遗之,人得之。’而老子听说此事,说的是:‘遗之,得之。’”
嬷嬷继续道:“楚人之心,仍然在楚人身上。仲尼之心,唯‘仁’而已。老聃之心,我不敢说全都参悟了,只能说得失都是圆融自然而已。”
李彩凤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果然是碰上了大家。
在李彩凤看来,楚人的心是很简单的爱国之心,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是而已。孔子的心,同他一向提倡的普世价值一样,只要是人得去了,便都一样。而老子的心,就是一个有关得失的哲学思想。
李彩凤再听了几句,发现这位老嬷嬷很是推崇老子的思想,觉得老子是道法自然,得失之论在他这里才解释地最完美。
用老嬷嬷的话说,就是“楚人爱弓,孔子爱人,老子看不见人”。
这边的课业很快就结束了,李彩凤还站在门口想着这个故事,直到肩膀被武招弟拍了好几下,才缓过神来。
武招弟见她入神,便问道:“你在想什么?”正说着,忽然被侧身走过的一个小宫女撞了一下,手上的书本纸笔全都掉在了地上。
武招弟“哎呀”一声,顾不得看是哪个人这么不小心,先弯下身去捡书本了。李彩凤也没看清是谁,两个人搜罗一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毛笔。
武招弟倒也没气恼,反而问李彩凤刚才为什么那么出神。
李彩凤便告诉她自己刚才听到的这个故事。
武招弟听得稀里糊涂,只道:“依我看,什么遗之得之,是我的就应该我捡起来,怎么能给别人呢?”
李彩凤哈哈笑起来:“你这个想法才是对的。不过,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李彩凤道:“老子的思想太高深了,普通人不能明白,自然也就不能接受。而孔子的说教符合对大众仁爱的教化,说的道理普通人也能明白,所以信仰的人才多啊。”
“遗之,得之。如果按这样的道理,我也可以说,”李彩凤想了想道:“人遗之,而天地得之,又何必人也?”
李彩凤和武招弟嘻嘻哈哈地走了,却没看见原先空旷的大殿里又多出两个人来。
冯保看着李彩凤远去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吩咐身边的人道:“去查查,应该是今年新进来的宫女子,只是不知道分到了哪个局里。”
“是。”那个小太监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