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平波浪(1 / 1)
沈贵妃本来无心听他说,没想到陈院使呵呵笑起来:“这猫儿果然是异种,到现在还没被药死。”
大殿里一下子就静默了。
沈贵妃的手还伸向半空中,忽然一个激灵道:“都别赶了。”
众人一齐望向梁上,只见那猫儿悠哉地舔着毛,果然是一点事情都没有。
众人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那猫儿见没人赶它,自己从梁上刺溜下来,又卧到了沈贵妃的脚踏上。
陈院使便笑道:“若是□□,这会早都见效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陈院使捋须道:“依老朽看,怕是鸡蛋有问题。”
周典药趁机站出来道:“娘娘,尚食局还有许多鸡蛋,要不都拿来验一验?”
沈贵妃点头,让人去取了一箩筐来,当场就在永宁宫殿前架了大锅煮起来。
等到把新煮好的的鸡蛋剥开一验,发现银针果然都是黑的。
再一看陈院使,已经吞了两个鸡蛋进肚子里去了,而且半刻钟过去毫发无损。
沈贵妃又好气又好笑:“都说银针验毒,怎么把鸡蛋也验出毒来了?”
陈院判笑道:“鸡蛋无毒却能使银针发黑,可笑世人竟无一发觉的。可见医书药典亦有缺漏不足之处,臣等今日侥幸得知,定要把这一点写进书里去,让后世之人引以为鉴。”
沈贵妃点头微笑道:“原是一场乌龙,倒是为老大人的书里添了一笔杏林妙谈。”又转头对赵懿妃说:“如今你也看到了,非是有人蓄意要害你。”
赵懿妃脸色仍是不好,口中讷讷无言。
沈贵妃仔细地看了她几眼,声音也严肃起来:“你出了这事,不立刻来禀告我,反倒把尚食局的人召到你宫前呵斥,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贵妃吗?”
这话有点重了,赵懿妃马上站起来请罪,沈贵妃却道:“想必你也是受了惊吓方才如此。也罢,回去好好养着,让陈院使为你开几副药,等闲莫要出来了。”
好手段!李彩凤心道,就这样禁了赵懿妃的足,还让她张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彩凤的眼睛从沈贵妃端丽的面上掠过,下一秒,却看到了陈院使颇有玩味地望向自己的眼睛。
要糟!还是被发现了。李彩凤脑子飞速地旋转着,该怎么圆过去呢?
却没看到陈院使凝视了她一会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沈贵妃又对李嬷嬷道:“嬷嬷是陛下信重的老人,二十年来认认真真、管得尚食局上上下下一丝差错也没有。说实话,每次用膳时,不见嬷嬷在身边,我连吃饭都不香。”
李嬷嬷很是感动,眼眶也红了,只道:“娘娘过誉了,不敢当啊。”
沈贵妃笑道:“嬷嬷今儿受委屈了,我也没什么好补偿嬷嬷的,”沈贵妃使了个眼色,自有宫女子捧来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本书。
沈贵妃拿起上面那本书,摸了摸封皮道:“这本内训,是嘉靖十年大选后,章圣太后赐给我的。里头有当年仁孝皇后的亲自作的序,殊为难得。”
沈贵妃把书放到了李嬷嬷的手上,笑道:“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嬷嬷当得此话。”
看来沈贵妃已经听人说了李嬷嬷的那番话。
这句话实在说的太妙了。
先解释一下,这句话是孔子说的,什么意思呢?就是有德行的人一定有善言,有善言的人不一定有德行。这句也被写进了内训里。
李嬷嬷就是这个有德行的人,她在景阳宫说的那番话就是善言。
那么与此相对的,谁是嘴皮子利索、但是却没有德行的人呢?答案显而易见。
李彩凤觉得自己终于见识了一回。这种高级别的手段,比电视剧里肤浅的勾心斗角强了不止几倍。
而沈贵妃又拿起下面那本书,面无表情地转头对赵懿妃说:“这本内训赐给你,你养病不能和其他姐妹说话,就多读一些书吧。”
瞧瞧,同样的书赐给了李嬷嬷就是荣耀,赐给了赵懿妃就是明晃晃地打脸,但是谁也挑不出个理来。
而且李彩凤敏锐地感觉出了,沈贵妃怕是知道了什么。她似乎认定赵懿妃与今日的事情脱不开关系,而赵懿妃,默默地吃下了这个亏,显然是心虚的。
所以回去的路上,李彩凤还在思索这件事的隐情。即使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
她刚进宫,一个月只有一百文的月钱,不过宫里饮食用度都不需要花钱,所以等于说是干存钱了。
倒是武招弟很高兴,捧着铜板数来数去,然后一枚一枚地装进了荷包里。
一问她,她就高兴地不得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多大钱哩。如今每月能有一百文,十个月就是一两银子啊。”
李彩凤很想问一问,你一辈子又出不去了,要这些钱能干什么呢?也许她会答给爹娘养老、给弟弟娶媳妇盖房子,但这是你你一辈子的光阴卖给了宫里换来的钱,他们用着不烫手吗?
但李彩凤嘴巴抖了抖,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彩凤还有更多的事情要思考。今儿明明是见到了陈院使,而且看他的神色,明显是认出了自己。为什么他装作不知?
李彩凤忽然想起陆炳在她进宫前对她说的话:“宫里自有贵人帮你,不会让你身临险境的。”
如果陈院使就是陆炳说的那个贵人,那么她能感到陆炳的力量有多大。
通俗来讲,陆炳创造了一种命运。
她从进宫开始的每一步,看起来都有不可预见性,让自己觉得自己的命运就是如此。但是她依旧在陆炳的掌握中。或是说,在陆炳不偏离大致方向的掌控下。
她不禁想到,在陆炳苍老的手上,到底掌握了多少人的命运?
偏偏那些人,肯定不觉得自己被掌握了。
从见到了陈院使开始,这就是一种暗示;从听到了御方渴水开始,这就是一种必然。
陆炳对于人心的操纵,已经到了臻至化境的地步。
李彩凤忽然莫名地兴奋起来,她现在很清楚一件事,陆炳看重自己,让自己进宫去,定然不是如他所说,为了伺机报仇。
陆炳还有别的原因。但是现在的自己,还是不能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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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人都散去了,沈贵妃才疲惫地抱起脚边的猫儿,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它顺起毛来。
她的心腹戚嬷嬷为她端了一杯茶来,沈贵妃才叹道:“赵懿妃真是越来越不安分了。”
戚嬷嬷点头道:“娘娘,我以前就说过,您不该对她这么纵容。”
“我是可怜她,”沈贵妃道:“我可怜她失了孩子。以前我还伤心自己没能生养个孩子,后来才觉得没生养倒是好事,最起码不用得到了之后再失去。”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没了,哪个当娘的能受得了?闫贵妃、王贵妃就是受不了,才跟着孩子去了。当年选秀的九嫔,如今还剩多少?我到现在还记着,那时候大家热热闹闹凑成一桌子摸叶子牌的情境。”
戚嬷嬷也唏嘘道:“这宫里头,韶华易去。”
“是啊,韶华易去。”沈贵妃喃喃道:“我从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到现在成了统摄六宫的皇贵妃,其中经历了多少,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戚嬷嬷怕她太伤感,急忙问道:“娘娘,您准备如何处置赵懿妃?”
沈贵妃道:“光是禁足她怕是不会悔悟的。”说着站起来道:“当年她的孩子殁了,她觉得是尚食局给乳嬷嬷的饭菜出了问题,这么些年了,总是揪着尚食局不放。我以前是怜惜她,现在她自己闹出来这么一出,着实忍不得了。”
戚嬷嬷点头道:“确实要惩治一回。”
沈贵妃闭着眼睛想了一会,道:“去请陈公公来吧,我托他上奏。”
戚嬷嬷问道:“娘娘准备怎么说?”
沈贵妃轻笑一声:“我记得四月份宫妃搏双陆的时候,谈到了陕西地震是吗?”见戚嬷嬷点头,她便道:“那就说,赵懿妃想要为宫妃牵个头,为灾民捐衣物吧。”
戚嬷嬷略一思索,心悦诚服道:“娘娘高明。陛下的脸面,可是谁也不能下的。”
沈贵妃不答话,望着窗外慢慢闭上了眼。
嘉靖三十五年六月初四,嘉靖帝忽遣内侍至景阳宫,降赵懿妃为赵嫔,褫夺封号。因妃无故被降,宫人咸以为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