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隔旧年(1 / 1)
五月末的天气真是很热了,太阳照在殿前的石板上,都能泛出一层粼粼的银光来。
闷热的午后,李彩凤和武招弟不由自主地回想到了上次吃过的甜碗子。
武招弟嘻嘻哈哈道:“李姑娘,上次的甜碗子真好吃,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我还想吃呀。”
宫女子之间互相称呼姑娘,不能姐姐妹妹的乱叫。就像华嬷嬷说的那样:“只有妃嫔娘娘们之间才称呼姐姐妹妹,你们都是服侍人的,在主子面前要自称奴婢,私下只能称姑娘,明白吗?”
李彩凤明白的,因为她见了没有按照华嬷嬷说的小宫女子们,被宫正司的嬷嬷们提起裙子打了十下。
李彩凤弹了她的额头一下,道:“就想着吃,你怎么不学写字了?”看着脸红的武招弟,又道:“那碗甜碗子,是周典药的份例,人家没动,都被你舀光了。你以为下次还有?知足吧你。”
武招弟不好意思地又挠了挠头,被李彩凤一巴掌打掉,才讪讪道:“周典药不是说她不爱吃凉食嘛,我就、我就帮她吃了。”看着李彩凤瞪她,她马上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了。我第一次进宫,没吃过这么些好东西,姑娘就饶我这一回吧。”
看着她憨憨的样子,李彩凤也不好再说她,只道:“武姑娘,宫里的好吃的很多,但是都有自己的份例。干多大活,享多大福。”
“干多大活,享多大福”是李嬷嬷说的,李彩凤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
武招弟胡乱点点头,又道:“嬷嬷的话,我记得了。”她忽然又问道:“李姑娘,嬷嬷说的那个‘离开宫门,打死不论’是真的吗?”
李彩凤怕她生出其他的想法,马上道:“是真的。宫里都不让乱窜,你还想出去吗?别忘了,‘左腿发,右腿杀’,不是玩笑话!”
武招弟也很害怕,嘟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爹说了,一进宫去,就别想着回来了,再见到爹娘,就是爹娘来收尸骨的时候啦。”
李彩凤怔了,不由自主问道:“你爹这么说,你恨他吗?”
“我原先恨的,恨他们只记得弟弟,我好似不是亲生的一般,”武招弟喃喃道:“但是进了宫,我就不恨他们了。宫里有吃的有喝的,都是原先想也不敢想的,还有漂亮的衣服穿,我就觉得他们让我来享福了,我不恨他们,我就是气他们当初卖了我,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李彩凤静静地听着,觉得很是说不出的滋味。
“李姑娘,李姑娘在吗?”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接着就是蹬蹬地脚步声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哎呀,杨大炮来了。”武招弟手忙脚乱地起身笑道:“这嗓门,果然是大炮一般,那么远传过来,把人耳朵都震疼了。”
李彩凤不知道她的来意,忙迎上去行了礼,笑道:“杨姐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杨翠英,也是今年新入宫的小宫女,只是年纪稍微大一点,十四岁了。她嗓门高亢洪亮,被别的宫女戏称为杨大炮。
因她这个嗓门的问题,倒是得到了尚宫局嬷嬷的另眼相看。为何?
因为这尚宫局底下有一个司言司,是干什么的呢?原来是掌宣传启奏之事,凡遇外命妇朝贺中宫,则为传旨。
传旨,自然是要嗓门洪亮的去传,要不然你蚊子一样的声音哼哼唧唧的,谁听得到你说话?
杨翠英被尚宫嬷嬷看中了,她又识得字、念过书,嬷嬷再满意不过了。没想到考校的时候一问,人家又会打算盘,会用算筹算数!
这可不得了了。
新来的五百个宫女子们,找到识字的也仅仅只有七个,别说碰上个会算数的了。宫里的事务纷繁复杂,最大的就是赏赐度支这一项。
像宫中的掌宫中衣服、饮食、柴炭,还有赏赐和宫人名籍什么的,都需要会算数的宫女子掌管。要是不会算数,想管都管不好。
本来各司都缺人,指望着从今年的选女中挑人呢。这一看杨翠英,各司的嬷嬷们都不让了。
且不说司言司了,司薄司的嬷嬷先说了:“我们司掌宫人名籍及廪赐之事,最是需要这会算数的了,这人分到我们那里才行。”
可是司供司的嬷嬷也不让:“我们司掌宫中饮炭薪柴之事,前头的两个小宫女就是因为不会算数,把账记错了,挨了好一顿罚。这回我们也要挑个会算数的来。”
后来司计司的嬷嬷也插了一脚:“要我说,还是我们司计司的才最急需。两位嬷嬷啊,把她舍给我,你们再挑一个去。”
这三位为了杨翠英的归属问题,争了一个下午,还是尚宫嬷嬷发了话,让她到司计司去,但是同时也兼着司供司和司薄司的活计,反正都是要用度支问题,都是要用算盘的。以后看她想去哪里,由她自己决定。
这样,杨翠英混成了新进宫女中最吃的开的人,得到了嬷嬷们的精心培育,不仅掌宫中衣服、饮食、柴炭度支之事,还掌宫人名籍及赏赐发放的重大差事,可谓香饽饽一个是也。
这杨翠英性子爽朗大方,和所有宫女嬷嬷们都处得来。听说尚功局的嬷嬷们很喜欢她,要她再过上一二年,就提拔她当正八品的掌计,俨然是升迁有望。
这样的人,李彩凤当然也有心交好,因着益母草账目的事情,两人算是有了一些交情。
“唉呀,我忙了一早上,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要来你这里的差事,我赶紧出来松快松快。”杨翠英笑道:“就是问你要药酒坛子的数目,前面的账本出了差错,还得从头核对一遍。”
李彩凤让她进了殿里,吩咐武招弟倒了一杯茶来奉上,又亲自从架子上取下来药酒的配方单子,翻过一遍,总算找到了坛子数目:“杨姑娘,一共是三百八十七坛,都存放在窖子里,先前拨了四百坛的例,但是胀破了七坛,还有六坛是搬运的时候打破的。”
杨翠英喝了几口茶,笑道:“嬷嬷们定是选错了人,应该让你李姑娘去司计司才对,这数目可比我清楚多了。”
李彩凤抿嘴笑了笑,道:“我这里度支都是周典药亲自做的,我才来多久啊,连汤头歌都还没背会呢,连周典药都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了,真是羞死我了。”
杨翠英哈哈道:“还说你不容易,你且看看我,一天都不得闲,刚做完司计司的活就要被拽到司薄司去打算盘,一天到晚噼里啪啦地,手指头都要断了。”
李彩凤把账目誊了一份交给她,道:“你是能者多劳。”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差点忘了,周典药要我问问杨姑娘,三月份暹罗进贡的乌香,怎么还没分到司药司来?”
杨翠英想了想,道:“这个我知道,是先给了太医院的老大人们去验,马上就能送过来。”
这乌香,李彩凤先前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以为是一种药材。后来周典药给她指了医书里的画,李彩凤看到图册上附的字才明白,就是罂粟做的鸦片罢了。因为颜色是黑的,吸食时散发香甜气味,因而得名。
这玩意,自唐时起,屡屡进入中土,唐时名叫阿芙蓉,宋时称作罂粟,到了现在就是乌香。
本朝把乌香列为藩属“贡品”,作为药物使用。因为较难得,所以没有造成广泛吸食的恶果。
李彩凤知道鸦片的危害,但是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而且她听周典药说,嘉靖帝不爱抽乌香,反倒是后宫旷怨已久的西六宫的妃子们偶尔抽一两支,倒也没听说谁抽上瘾的。
告别了杨翠英,武招弟从角落里走出来,问道:“李姑娘,她既然忙,为啥不让其他宫女子来一趟呢?听说给她分了三四个差遣的宫女子啊。”
“她是想出来透透气,老是打算盘,会把脑袋弄昏的。”李彩凤解释道。不过她在心底又道,恐怕更多的是杨翠英想看一看其他分到六局里的、会读书识字的宫女子有没有胜过她的而已。
唉,还没好好干活呢,宫里头的弯弯绕绕就来了。
不过这件事也提醒了她,让她更加留心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她可不想被别人抓到了把柄。
就像宫外头的官员一样,官做得越大,越爱惜羽毛。就是害怕自己稍不留心说出的话、做过的事被有心人抓到,成为攻讦自己的利器。
外廷有御史言官,宫里头有宫正司的嬷嬷,专门挑你的错处,抓到就不能轻饶了。
哦,宫外头,李彩凤抬头望了望天,原来自己自己已经和外面隔绝了。以前从宫外头望着里面,现在却不能从里面望到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