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花袭叶(1 / 1)
五月末的树木已经枝繁叶茂了,没有冬天的沧桑和秋天的萧条,取而代之的是代表生命的绿色。
只是宫里却见不到这样的绿色,只除了御花园里栽了些许珍稀的树木和花朵;宫里的其他地方,俱都是暴露在烈烈的阳光里的。
李彩凤也不欲出去,只在偏殿里誊抄完了一份药膳的方子,刚刚放下笔,准备拿起桌上的肘后方看一看,就听得外头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李姑娘,景阳宫的崔姑姑来了。”
李彩凤急忙站起来,迎了上去。先向崔姑姑行了礼,行了一半就听到崔姑姑冷硬的声音:“别行那没用的礼了,赶紧去把懿妃娘娘的药膳方子拿过来。”她瞟了一眼李彩凤,嘲讽道:“你们是怎么当的差,也不知道送过去,可见这新来的,规矩都还没有□□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李彩凤低头把药膳方子递了上去,不敢辩驳。而刚才通报的小宫女子早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了。
崔姑姑见唬住了两个小丫头,嘴角一撇,哼一声才姗姗去了。
李彩凤见她走远了,上前拉了那小宫女的手,道:“莫怕,她是吓唬咱们的。那方子,本来就该是她们景阳宫的人来取。”
小宫女子懵懂地点点头,看得李彩凤叹息一声。
这宫女子名叫武招弟,也是今年和李彩凤一样、新进宫的宫女子,只有十岁,真真是个半大的孩子,被人一吓唬就慌了神。
武招弟憨憨地挠了挠头,李彩凤一看,问道:“你头上现在还长虱子?”武招弟顿时红了脸,很不好意思道:“不长了。嗯……就是习惯了挠一挠。”
原来宫女子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药水泡头和洗澡。先把头发剃成刚刚好扎成一个短短的麻花辫那么长,再往水里浸了药,挨个洗一遍,把头上身上的虱虫全都杀掉。
有的宫女子足足洗了三遍还没有洗干净,就像眼前的武招弟,虽然已经分到了司药司来,可每半个月还是要去嬷嬷们那里领来药、杀一次虫。
而李彩凤虽然没有虱子,但一头枯黄的头发也很是碍眼,被嬷嬷们看到了,一剪子下去剪得最短。
“你这头发不好,可见的家里头定是穷得叮当响,没吃过什么油水。”给她剪头发的嬷嬷道:“既然进了宫里,吃食上不会亏了你。等这一头头发再长出来,就不是这个样了。”
所有新进宫的宫女子们的头发,都是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也用红绒绳系起来,留个大约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匀称了,旁的花钿簪钗一个不让戴。
李彩凤伸手拉了她一道坐下,两个人悄悄说起了话。
“李姑娘,我是真害怕她们。”武招弟道:“咱们两个有福,也不是,其实是我托了你的福,能到这司药司来。听说分到其他地方干活的姑娘们,腿都被姑姑们打烂了。”
说到这,李彩凤也有点唏嘘。新宫女入宫后,管上一代的宫女统称‘姑姑’。还有专门管教她们的宫正司的姑姑们,要跟她们学规矩、学礼仪。这些姑姑的权力非常大,可以打,可以罚,也可以认为你没出息,调理不出来,把你打发到远远的偏殿里当洒扫去。
要是你学规矩出了差错,姑姑们就会让你把裙子撩起来,狠狠抽打你的小腿。这时候,你还不能哭喊。越是哭喊叫疼,姑姑们打得越厉害。
打也就罢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小宫女子们最怕姑姑们说罚这个字。因为这个罚不是普通的罚,是让你往墙角边一跪,不说起你就不能起,不一定跪到什么时候,四五个时辰膝盖跪肿了的比比皆是。
要不说本朝的宫女子过得最苦呢,李彩凤暗自道。
不过宫里的生活也有明显的好处。进宫两个月了,吃食一道是最让人满意的,连前世吃过许多席面的李彩凤也满心盼望着每日的膳食。比如昨日吃的就是温阔面、笋鸡蒲、莲子洋粉攥丝、杏仁豆腐,最后还上了一道甜碗子。
前面都是宫廷例菜,后面的甜碗子却是永宁宫的沈贵妃赏下来的,今年入夏第一道消暑小吃。
甜碗子就是把杭州采买上的花香藕切成薄片,把甜瓜里面的籽去掉,留下瓤和花香藕配在一起,加入葡萄干、鲜胡桃,浇上百花蜜,冰镇了吃。
李彩凤是今年新进的宫女子,按理是得不到这样的吃食的,只是司药司的周典药,十分慈和,留着自己的这份和李彩凤、武招弟一起吃。
说道李彩凤如今所在的司药司,隶属于尚食局。尚食局掌饮食进御之事,就是给妃嫔们的饮食什么的,都是尚食局烹调,然后试毒后呈上。
司药司则是掌御用医方药物之事,就是说,太医们给妃嫔看过病后,所开的方子要先由司药司的人记档留案底,所用的药物都要先由司药司验看之后才能交到妃嫔手上。
这样严格的规矩,就是杜绝了宫里宫外私带违禁的东西,别说是下毒了,就是饮食中有相克的东西,也能被司药司的人一眼看出来。
除此之外,司药司还负责宫中的药膳、药酒一类的调制,可谓责任重大。
至于李彩凤为什么会被分配到司药司来,也是说来话长了。
那时候,嬷嬷们把刚进宫的五百名宫女子召到储秀宫前头,一个一个进到东廊子的屋子里量衣服尺寸,由头上到脚下,包括鞋袜在内。
因为年岁小,长得快,在量尺寸的时候,给她们都加大了一码。听嬷嬷们说,以后一个季度量一次,可以发新衣。其他时候衣服如果破了,是要自己缝补的。后来发下了衣服,一共有两套,李彩凤穿到身上显得稍微有一点大,不过她觉得刚刚好。
一套衣服就是她第一眼见到徐姑姑时,徐姑姑穿得那套,即团领、窄袖、折枝小葵花的衣裙,底下是珠络缝金带红裙和小金花的弓样鞋。
只是头上却没有冠,据说是有品级的宫女才戴的。
还有一套衣服是袄裙。上面是大红色的白护领短襦,下面是蓝色马面裙。这一套衣服有帽子,但是不像宫里其他的宫女一样有珠花和顶簪而已。
此外还有底衣四套,两套是宁绸的;两套是夏天用的纺绸。
李彩凤真心觉得宫里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等繁华所在之地,要知道,宫女子有大概三万人,而宦官有五万,这八万人的衣服吃食俱都是精工细作的,一定是一比极为庞大的开支。
等量完了尺寸,嬷嬷们把她们带出了屋子,这时候外面的走廊里又多了十几个十分威严、与别人服饰不大一样的嬷嬷,站在那里审视着她们。
过了一会,领队的华嬷嬷站出来,高声问道:“你们中谁识得字?”
李彩凤等了一会,见人群里陆陆续续出来了三五个,她才不急不缓依言走到了台阶上。华嬷嬷又喊了几遍,直到没人走上来,才对身后的老嬷嬷微微点了点头。
和李彩凤站在台阶上的一共有七个孩子,俱都静立无言,果然是念过书的样子,不像下头的宫女子那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彩凤心微动,她忽然觉得,这就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她所认为的转折的地方。台阶上和台阶下,离得那么近,可中间却有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后来她就被带进了屋子里。
有四五个嬷嬷坐在上头,用千字文考校了她,又让她提笔写了字。这些都难不倒李彩凤,她字虽写得不好,但是千字文却背得出。
后来又慢慢问到了论语里,李彩凤这回不敢露才了,只是挑着几句耳熟能详的背了;至于比较生涩的,她就低头说不会。
过了一会,有个宫女子给她到了一杯茶。因为暂时没有人提问,反倒有一个嬷嬷很和蔼地让她喝几口茶,再慢慢回答。
李彩凤便呷了一口,但是茶水味道不是很好喝,她就把茶盏放下了。
嬷嬷们又问了几个典故,都是比较简单的如望梅止渴、卧冰求鲤或是负荆请罪,李彩凤都一一答了。
等到差不多问完了的时候,为首的老嬷嬷嗯了一声,挥了一下手,李彩凤知道意思,端端正正拜了一下,站起来准备退下。
这时候那个让她喝茶的嬷嬷忽然问道:“这茶,以前喝过吗?”
李彩凤觉得这里头肯定有玄机,但是她确实没有喝过这玩意。
她正要摇头,忽然想起了陆夫人让她喝林檎渴水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
“你进宫后,也许还会喝到官桂和白豆蔻仁制的御方渴水呢。”
李彩凤一个激灵,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那茶里果然有一股肉桂的独特的香味。她便试探着说:“我没喝过这茶水,但是闻到里头好像有官桂和白豆蔻的味道。”
那嬷嬷一直攒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点了点头让她退下后,旁边的嬷嬷笑道:“总算有一个了。”
那嬷嬷也笑道:“这一个,你们可不准同我抢。”
后来李彩凤就被她带到了尚食局下的司药司里,先当一个吏员,跟着周典药学习。
李彩凤在司药司两个月了,从一开始的百般不适应,到现在的有条不紊,也算是付出了不小的心血。
那个问她茶水的嬷嬷就是尚食局的李尚食,倒是和李彩凤同姓,是正五品的女官。她的权力可不小,管着司馔司、司酝司、司药司和司供司。
其他的司李彩凤暂时还没摸清,司药司的一切流程她现在是心中有数了。司药司有一个刘司药,正六品,不过平时不易见,因为她大都在太医院那里;还有一个周典药,正七品,是她的指导老师,平时多在一处,性子宽和,很好相处。
上次的甜碗子就是周典药的份例,却都分给了自己和武招弟。
说道武招弟,她不识字,本没有机会分到司药司来。但是李彩凤刚来的时候正是司药司缺人的时候,按理来说应该有十个人,但是经过了清洗后,加上李彩凤只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忙得昏天黑地,一天记案底、记药方、改药膳、验药材,就是晚上下雨也要担心药材是不是受潮了,披衣起来再检查一遍。
特别是李彩凤刚进来,什么都不懂,越急越慌,越慌越乱,乱中差点还出错。还是尚食局的李嬷嬷发了善心,让华嬷嬷挑了个忠厚老实的小宫女来打下手,才稍稍分担了三个人的担子。
这个小宫女,就是武招弟。
听她名字就知道,她爹娘是多么盼望能再生一个儿子。只是听她说,弟弟生出来了,她爹娘却养活不起她,趁着选宫女便把她卖了几十两银子。
都是一样的,李彩凤心道,我爹没有卖我,但是我还是跟你一样来到了这里。
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