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仁之所谓(1 / 1)
且说小王学士去了,陆府为她治了丧,陆夫人把她的未作完的手稿全都悉心整理了,刊印成一本《眉山居士集》,在她灵前焚化了。
如今十八学士已去其一,余下的,都物伤其类,把平日的诗词应和都省了,日日哀悼不已。
于是陆炳忙于公务,陆夫人专心治丧,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事情,似乎只剩下李彩凤,无所事事般成了闲人一个。
她每日为小王学士焚上三炷香后,就坐在一旁细细地笼着香灰。她不知道做这个事情有什么乐趣可言,但是不这么做又无法静下心来想事情。
也许我有了一点心里障碍,李彩凤终于承认道,我不想回想起那日的经历,也无法直面学士的死亡,又存着一点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仁慈,其实就是虚伪。
这就是灾后的应激心理障碍,如果我自己不能开导自己,这个潜意识里的小苗苗会越长越大,直到有一天成为真正的、过不去的障碍。
她这样想了一天,直到晚上陆夫人请她过去说话。
今夜是陆夫人和褚学士值夜。陆夫人看她来了,就带她去了旁边的西厢房里。
“梓耳说,你这两天统共没说过几句话,是不是那日看到了小王学士,”陆夫人叹一口气:“把你吓着了。”
李彩凤无神地盯着眼前的草席:“没有,她活着也要受苦痛,死了才解脱。”
陆夫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好半晌才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为什么这几日又很少来灵堂呢?”她缓缓道:“其实你伸出手去想要结束了她的痛苦,可是真见了她这样死了,又接受不了。为什么?”
李彩凤被她的话扎得浑身都疼,可她越发想要靠这根针把脓水扎破。
李彩凤咬了牙,逼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就是觉着,眼睁睁看她挣扎,我受不了,还不如给个痛快的,让她走得安详;可是最后做了的人不是我,我就觉得换了我的其他人动手,都是罪恶的,我感觉,只有我动手,才是没有一丝其他企图的,是真心为她的;其他人,都是、都是……”
“其他人,也都不忍见她挣扎,也都是真心的、没有一丝企图。”陆夫人仔细看着她,道:“你的心思很奇怪。你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也坚持相信自己的想法和作为才是正确的。一个人的天性不会如此,告诉我,是什么改变了你?”
李彩凤觉得自己这趟来的对,她需要陆夫人这剂猛药。
她便把李大哥的事情说了,虽然很艰难。是的,她从未忘记过严氏加诸于她身上的痛苦,这种恨意虽然深埋于心底,但到底是一日一日改变了自己。
“我恨他们,如果没有他们,我家不会骨肉分离,我也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会亲身经历这种人间惨剧,更不会直面死亡,”李彩凤道:“可是这样算来,这种恨也不是纯粹的恨了。我把自己无能为力的羞恼理所应当地加到了他们身上,这是一种迁怒,我为自己不耻,可是不这样想,我就更难受。”
陆夫人默默地听着,她目光也很复杂,觉得自己不能把她再当孩童看待了。
陆夫人便道:“原来你心里头,最不忿、最不能接受的是,你自己不能去救人,你无能为力,你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死亡,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陆夫人眼光深邃起来:“是什么让你有这么大的责任感,让你直觉自己一定能救得了他们呢?”
李彩凤差一点就守不住心房,差一点就要说出心底最大的秘密了,可她嘴皮哆嗦了半晌,还是忍住了。
见陆夫人灼灼地看着她,她只好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见不得。”
陆夫人便道:“你似乎有一颗仁心,你想救他们,但是你是庙里的佛爷吗?就算是庙里的佛爷,虽说是普度众生,却也只帮他们认为的有缘人。”
“仁心,从来都是令人望而却步的东西。至圣先师有了它,便一生颠簸;阳明先生有了它,命途多舛。仁是什么呢?就是要顾及到所有人,一个人的心有多大,能装得下所有人?”
“宋神宗施行新法,为天下人画了一张大饼,这不可不谓之仁。可是后来文彦博告诉他,你是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和百姓。你看,居于庙堂之高,就要舍弃了仁。名将白起坑杀降卒四十万,天下人都指责他不仁。可是从古至今杀俘之事不绝,所以,仁也是不存在军旅中的。”
“那么仁在哪呢?”陆夫人微微笑道:“仁,其实只在真正身体力行的君子心中,这样的君子是独立于世的。所以每出现一个,都值得我们仰望赞美。我们喊了一千年的仁,就是因为它从来无法达到而愈加崇高。”
“所以你这种仁,不是真的仁。你是不能眼见世事、又希望世事洞明的悲悯之心,这种悲悯之心其实人人都有。”陆夫人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见着了乞丐,也要生一生这样的心,因为他的苦,让你觉得可怜。”
“所以你不是自责救不了他们,你是可怜他们,你的心是这样讲的,只是你没有好好想过。”
李彩凤觉着自己好像懂得了一点心学的道理了。心学,不是让你顺着心恣意妄为,而是通过每时每刻观察自己的内心,达到圣人所说的仁。
李彩凤点了点头:“我是可怜他们的,其实我更应该可怜自己。但是我把我可怜自己的那一份都加到了他们身上,所以他们受的苦千百倍地还到了我身上,这才是我真正的心。”
这才是我真正的心。
李彩凤觉得自己像是卸了万斤重的包袱一样,她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
而对面的陆夫人却陷入了沉思。她心里在想,这个孩子进宫,真的是像丈夫说的那样,做个宫女,然后伺机扳倒严氏吗?
前面一句话她完全不信;后面一句话,她只敢相信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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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府中。
徐阶和张居正面面相觑良久,徐阶才悠悠道:“陛下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呐。”
张居正也叹口气:“听说十几个言官都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已经递了辞呈了。”张居正道:“您已经再三跟他们交底,让他们别掺乎进去,可是还有人置之不理,偏要捋一把虎须。”
“言官,其实是最好用的刀子,”徐阶道:“他们又不能往上升,只求一个名声罢了。偏偏这道理咱们讲了不算,只有他们说了才算。”
“可他们并不怎么听您的话。”张居正提出了疑问。
“他们要是都听了我的话,我才死无葬身之地了,”徐阶道:“不过说回来,咱们对言官的掌握确实弱了一些。”徐阶道:“重要的不是数量,是那几个精英,其他的都是人云亦云。”
徐阶确实料对了,他将来就是用了这几个言官中的精英,给了严氏父子最致命的一击。
“你说他们捋虎须,我看不是,他们是碰了龙的逆鳞。”徐阶把茶杯放到桌上,道:“陛下最恨什么?最恨一帮臣子逼迫他。从大礼议就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没有别的道理。”
张居正若有所思,点头道:“是。”又忍不住道:“可是那毕竟是一只猫儿,陛下给它五品的官衔,确是太过了。”
“没有什么过不过分的,”徐阶道:“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还真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张居正默然。
徐阶看着他,笑道:“你才刚出了河北,又被我召回,来回奔波不易吧,”徐阶道:“也是为师方寸大乱,以为严嵩要对我下手了,没想到是严世蕃的拙劣把戏。”
张居正抬起头来道:“严世蕃确实心思龌龊,为人不齿。不过还是老师技高一筹……”
徐阶笑道:“你还是别拍我的马屁了。”他又正色道:“此番脱困,非我之能,全赖有贵人暗中相助。”
张居正看着徐阶手指的方向,恍然道:“是他?”
徐阶颔首:“我在府中闭门不出的时候,从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在我的致仕折子上批了‘勉从所请’四个字,可见是真要我退下去了。”他叹道:“可那位贵人进宫了一趟,出来时,陛下就改了主意。”
张居正道:“可见他是真心要助您了,只是严嵩知道吗?”
“也许知道了,也许不知道。”徐阶微笑道:“那又如何?已是撕破了面皮了。”
张居正忧心道:“您和他过早摆明白了,您可就是活生生的靶子了。”
“撕破了脸,天下的人心就在我这里了,”徐阶垂下眼睛道:“这也是个好处吧。”
张居正又提了个话题:“那您的孙女呢?她如何了?”
徐阶面部无一丝动容:“严府给她建了个小佛堂,她就天天念经拜佛吧。”徐阶突然严厉地看向自己的学士:“你也是,既然走了仕途,赶紧把那儿女情长都舍了,要不然就是给你的敌人能伤害你的利器。”
张居正也觉得这话没错,点头应了。
徐阶早都不在意徐苓的生死了,在他眼中,这也只是一枚早都舍弃的棋子罢了。
徐阶对陆炳心思的揣摩才是最让他费神的:“陆炳的态度很奇怪。他虽然与我站到了一起,却不依靠我们,对我也有很大的疏离。”徐阶作出了一个判断:“他是有后手的,只不过我猜不透,他到底为自己留了哪一步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