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劫后余生(1 / 1)
李彩凤个子小,在人群的推挤中被压迫地更厉害,耳朵里只剩下隆隆的声音,像是大炮,又像是打雷,但她心里知道,恐怕是耳膜被震破了。
我学了那么多东西,到了这个时候,一点也用不上。
我救不了他们,更救不了自己。
李彩凤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心里终于升起了对命运捉弄的不甘。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做一番事业的时候,迎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徒劳地把嘴巴张到最大,却一丝声音发不出。
直到凌空中的鞭子挥过来,一匹马横冲直撞进人群,李彩凤的鬓角也被那鞭梢拂到了,但她感觉不到疼。
人群被马冲撞地四散开来,虽然有一些被撞倒在地上,到底还能爬起来躲开了马蹄的踩踏。
她终于艰难地呼吸到了一口气。
李彩凤后面的人也被鞭子扫到,不过也有了空隙让他们去钻。等到她后面的几个人散开了,李彩凤才真的有了余地把腿迈开了。
她第一眼先看了骑在马上的人,这是她的恩人,她将永远记得。
不过他不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因为他穿得是武人的服饰,看上去年岁也不大。只见他凶狠地挥舞着鞭子,专门朝着还在往前挤的人背后打去。
劫后余生让李彩凤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两只脚的鞋子都没了,裙边已经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里头的丝絮来,连头上的两个包也全部散乱了,头发披了一脸。
能活下来,真是一种幸事。
人群四散开了,地上还是躺了好几个人,身上血迹斑斑,不知道是死是话,但眼睛都睁得大大地,一脸震惊和恐惧。
李彩凤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她簌簌地抖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后面有一个人抓住了她,把她的头掰过来,使劲地拍了拍。
她好不容易把视线聚拢了,才发现面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眉若刀削、一脸肃穆地看着她,问道:“你是不是陆府的表姑娘?”
李彩凤听了个模模糊糊,等他问第二遍的时候,才听明白了。
她点了头,那人便打量了她一番,道:“我是陆绎,算是你表哥。你知道小王学士去哪里了吗?”
李彩凤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磕巴:“她、她往人最多的地、地方去了。”
陆绎的脸色沉下来,让李彩凤坐到了后面的马车上,他亲自赶了车,往长安门的方向找寻过去。
李彩凤把车帘拉起来急切地搜寻着,可是并没有发现小王学士的影子。等到了长安门,长安门外果然为害最重,哗啦啦躺了一溜的人,还有一大群人浑身血淋淋的,坐在地上哀嚎着。
李彩凤看得心惊肉跳,方才平息下去的恐惧如潮水一般又涌上来,她浑身僵硬地像块冰冷的石头。
看着陆绎跳下马车奔过去,她也强行扼住了恐惧,自己扶着马车檐子跳下来,只是腿软的像面条,一挨到地上就身不由己地跪倒了。
她爬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爬起来,跌跌撞撞跟了上去,大声呼号着小王学士,却没有人抬头望她一眼。
不知走了多远,李彩凤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到了嘴巴里,却不想去擦一擦。
直到腿上被陆绎踢了一脚,她茫然地抬起头来,才看到他背着小王学士,鼓着眼睛瞪着她。
“还不赶紧上马车?下来能干什么?”陆绎骂道。然后把小王学士背到了马车上,又把李彩凤后脖子一掐,扔了进去。
李彩凤爬到小王学士身边,看她面如金纸,嘴角还流出血水来,知道是受了很重的伤了。她急忙把学士的浑身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
这样更不好了,恐怕是内脏受损了。
李彩凤真的是手足无措了,她尽量固定住学士的身体,不让马车过多地颠簸,又用衣角为她抹去了嘴角的血水,却发现血水越流越多。她浑身发抖,颤声喊道:“快点,她不大好!”
马车的速度果然更快了,不一会便到了陆府门口,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她背了进去,两个婆子一头一尾地把王学士也抬了进去。
陆夫人一见她们,登时头晕目眩,听得陆绎简单说了几句,马上又恢复了心神,急忙叫了管家过来,取了陆炳的名帖,吩咐道:“去太医院请院使大人亲自过来。把家里的轿子抬过去,地隔得远,老大人腿脚又不利索。”
管家拿了名帖,急急忙忙下去了。陆夫人再遣了个人,吩咐道:“太医院离这远,你先去保和堂请坐堂大夫来瞧一瞧。”
陆夫人让两个手脚稳的仆妇把小王学士的衣服扯开仔细看了一遍,回道:“青青紫紫的满身都是,显然是瘀血积住了。嘴里出血水怕是伤到了内脏。”
陆夫人狠狠喘了一口气,又看到李彩凤狼狈的样子,急忙让丫鬟带到里间解开衣服细细查看。
李彩凤被扒了个光,两个丫鬟查看后松了口气,出去回道:“只是肩膀青了一块,膝盖也摔破了皮,倒无明显外伤。”
陆夫人依旧不放心道:“问问她哪个地方疼,她受了惊吓恐怕说不清楚,给她全身都按一按,别也是伤了内脏。”
两个丫鬟又进来,往她肚子后背上仔细摁了好久,问她是不是疼痛。李彩凤恍恍惚惚地,一问就摇头,两个丫鬟也无奈何了,只道等太医院的人来仔细验看。
陆夫人得空把陆绎也仔细查看了一番,便问道:“你怎么寻得她们的,你父亲呢?”
陆绎道:“我在官署里和父亲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乱了,说是踩死人了。父亲带着锦衣卫去救人,看到了咱们家的马车,一问才知道学士和表妹都在现场。他让我去寻人的时候,东边又乱了,好似有人乘机作乱,父亲便过去了。”
陆夫人听得心惊肉跳,脸色也变了,捂住胸口道:“可见是有人故意要作乱了,要不然往年夸官时,怎么从来没有出现这种事情?”
正说着,年迈的太医院院使气喘吁吁地到了,和保和堂的大夫一起进的门。
陆夫人急忙上前阻了两人的行礼,道:“人命关天,且请二位为家人诊治,请务要尽心,阖府感激不尽。”
陈院使也不说客套话,用帕子覆在学士手上,仔细诊了一会,皱起眉头:“脾脏怕是破了,”他对身后的两个随他而来的医女道:“你们过来,往她的左季肋深处,第九、十、十一肋仔细摸摸看,是不是高高突起,随呼吸而动?”
两个医女仔细一摸,都回道:“是。”
陈院使颔首道:“这个伤不多难治。”他从让医女们在学士的腹中刺了几个穴位,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圆圆的竹筒来,用火炙了,吩咐两人把这竹筒盖在脾脏的位置,道:“这样取了瘀血,在敷上药膏,内外调治一番,便能恢复七八分。”
众人见了,俱都放下了一口气,正要谢一番院使,却见他又缓缓道:“只是伤在了气管,就非我所能医治了。”
陆夫人急忙道:“大人医术精湛、仁心圣手,怎么说这样的话?”
陈院使也不答话,转向保和堂的孙大夫:“你也过来看一看,此伤如何医治?”
孙大夫恭恭敬敬上前,也诊治了一番,然后也摇头道:“如大人所言,这伤确是治不了了。侥幸能活,怕也是终日静卧,不能动弹分毫了。”
屋子里静默了一片,陆夫人便道:“请大人开方吧,总是要救一救。”
陈院使点头道:“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等他写完了方子,陆夫人又请他为李彩凤瞧了瞧。陈院使摸完脉道:“只是外伤,加惊悸过度,也需要静养。用保和堂的药膏和安神药就可以,另外每晚上给她熬一碗桂圆红枣茶喝。”
陆绎亲自送了陈院使和孙大夫到二门,又奉上了诊金。
奇怪的是,太医院和保和堂分明是两个方向,陈院使和孙大夫却默契地走到了一起。
过了很久,孙大夫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伤,也不是不能治。”
陈院使头都没回,幽幽道:“可惜会治此伤的人,已经逝去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此事,只把该有的叹息都埋到了心底。
他们说的这个人,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太医院院使许绅。
当年壬寅宫变时,嘉靖帝遭宫女杨金英等谋杀未遂,但颈部被帛带紧勒,气已绝。事发后,负责急救的便是当时的太医院院使许绅。
作为太医院的最高长官,许绅的医术当时无人能过之。许绅冒着极大的风险,调治猛药给皇帝灌下。辰时灌下的药,下午未时嘉靖帝才有动静,喉咙出声,呕出紫血数升,然后才能说话。经过许绅连续数月的全力调治,嘉靖帝方得痊愈。
虽然他得到了嘉靖帝无与伦比的赏赐,被封为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官居一品。但他也日夜惊惶失措,不久便惊悸而亡。
临终前说:“吾不起矣。曩者宫变,吾自分不效必杀身,因而惊悸,非药石所能疗也”。
什么意思呢?就是宫变的时候,我觉得陛下要是喝了我的药却没有效果,那我必定是死的很惨。后来虽然救回了皇帝,但那时我受了很大的惊吓,留下了病根,吃药也没用了。
许绅死了之后,同在太医院、以医术精湛而闻名的另外两位御医——薛己、曹蒲飒,也都隐退了。
其中一位年轻时便跟随嘉靖帝的父亲,直到嘉靖帝登极;另一位就是不惧严氏、敢为杨继盛调制伤药的鹤年堂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