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五弊三缺(1 / 1)
陆府后花厅里,陆炳和袁德懋相对小酌。
“这里的景色倒是不错啊,你府中真是别有洞天。”袁德懋灌了几口梨花酒,微微有些醉意:“你骨子里也够风雅的。小园香径独徘徊,走着走着会遇到谁呢?”
陆炳对他也是无奈何:“少喝点,这酒味道寡淡,但是能醉人。”
袁德懋倒是抖起来了:“我前天喝了陛下赐的金茵酒,一股熏死人的药味,跟鹤年堂的酒简直是一家出的,枉我还自以为得了便宜,就算是你这里的梨花酒也比那好喝啊。”
“金佛酒、金橘酒、金茵酒、金瑰酒,宫里的这些酒都是用鹤年堂献上的秘方酿制的,味道自然是如出一辙。”陆炳跟他碰了一杯,道:“老掌柜曹蒲飒是个难得聪明的人,是真正的仁心圣手。”
提到曹蒲飒,就算是袁德懋这样不羁的人都忍不住赞叹道:“他当年一眼就看出严嵩的不寻常来,力请他题了字。那时候的严嵩才多大年纪?二十岁还是三十岁?这样便罢了,识人之明我也有的。”袁德懋啧啧叹道:“他竟然敢在严嵩的眼皮下,为杨继盛调制伤药,还托人带到了诏狱里去。原来天下人都看错了他,谁能有他这样的胆量,谁能有他这样的仁心?”
“欲求养性延年物,须向兼收并蓄家,”陆炳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也只有他敢把杨继盛写的对联挂起来。”
袁德懋也知道杨继盛是陆炳心中的隐痛,便岔了个话题道:“我去见了陛下,果然被问到了二王。”
陆炳的心思果然收了回来,道:“你如何答的?”
袁德懋哈哈一笑:“我说:‘陛下啊,臣连二王的面都还没见过,怎么好大言炎炎?’陛下也笑了,让我跟着个公公去二王的府邸走了一遭,这才算是见到了。”
袁德懋故意停了,想看陆炳急不可待的样子,结果人家还是悠悠地品着酒,根本没有急迫的样子。他只好和盘托出:“毕竟是天家子孙,面相自然都是难得的富贵。我看了半晌,心里也说不好。”
陆炳笑起来:“什么叫说不好?你袁德懋家学渊源,你祖爷爷袁珙如今都是和袁天罡、李淳风相提并论的人了,就连你爹,也是一眼看出了当今陛下的龙身。怎么到了你这一代,就什么也看不出了?你要不是真的存心堕了你家先祖的威名,就是故意隐瞒不说了。”
袁德懋笑得弯了腰,过了好一会才道:“罢了,我实话说与你听。”说着他神色一肃,道:“旁边没人吧?”
陆炳眼光一闪,道:“这里有我的许多机密,前门的钥匙就是我夫人也没有的。你只管放心说与我听,此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不会外传。”
袁德懋终于道:“裕王、景王都不是长寿的命,”这回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陆炳的失色,然后才慢悠悠道:“但裕王能活到陛下后头。”
陆炳刚刚白得透明的脸终于有了血色,他过了很久才平复了心情:“我信你。”他又叹道:“这也真是天意了。”
看着袁德懋疑惑的神色,陆炳喝干了杯中的酒,才慢慢道:“嘉靖十八年,陛下册封庄敬太子时,太监们却误将太子的册宝送到了裕王的宫中,当时经手的人都很惊讶,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袁德懋也点头道:“是啊。四位长成的皇子中,只有裕王的名字最好。朱载垕,垕,就是皇天后土的意思啊。”
陆炳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德懋啊,你们相士,能窥天机知阴阳、铁口直断祸福,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小吧?”
袁德懋闭上眼睛不说话,陆炳也不催他。
直到院中起了风,刮去几颗盘中的花生米,袁德懋才睁开眼睛:“五弊三缺,听过吗?”
他也不等陆炳说话,只幽幽道:“所谓五弊,就是鳏、寡、孤、独、残。三缺,说白了就是缺钱、缺权、缺命。所有泄露天机的人都逃不过这几种。”他眼里到底是有了悲凉:“我家自始至终都选的鳏。我祖奶奶、奶奶和我娘都知道自己的命,但谁也没有怨过。”
陆炳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云游天下,可见过有知了天机,却强行逆天而为的人吗?”
袁德懋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想了想道:“那是万万不能的,这报应比我们相士还要深重的。”
陆炳听了这话,终于笑了。他看着庭院里的柳树随风飘起来,然后悠然开口道:“还要多谢你,我把那个被你批过命的女孩找到了,就在我的别院里。”
袁德懋一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他一动不动,疑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他看到陆炳眼中的认真,他才相信了。
袁德懋一把把桌子掀了,他气得额头冒出了几根青筋:“你、你很好啊大都督。你灌我酒,套我的话,不仅问出了裕王的命,还瞒着我找到了那个女孩。枉我视你为真知己,我、你……”
他气得狠了,手都在颤,只觉得自己被骗了个一塌糊涂。
酒壶在陆炳手上,也没人能看清楚刚才桌子被掀起来的一瞬间他是怎么拿到手上的。他拿着酒壶,又往嘴里灌了好几口,才慢条斯理地道:“急什么,我只是伸手推她一把。要有报应也是我来受,和你无关。”
袁德懋终于嚎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大都督!你这样是要折寿的!谁也救不了你啦,你怎么能干出这事啊?”袁德懋一把年纪了,竟然哭得像个孩子:“你不动她,她还是要进宫的;如今你把她的命改了,你的命就短了啊。”
陆炳看着他,道:“我原来是什么样的命?”
袁德懋坐在地上嚎啕道:“你原来是要寿至八十而终的,后世子孙虽有波折,到底能保得性命。这都是你平时周人之急、扶人之困的善报啊。你这一改命,完啦,全完了啊!”
陆炳觉得袁德懋现在的样子很好笑,简直像个撒泼打滚的泼妇一般,一边哭号着,一边偷眼看他。
于是陆炳便道:“那你看我现在如何,还能活几年?”
袁德懋一翻身起来,拉着他仔细看了半晌,道:“月光太暗,我看不清。不过你的命确实改了,”袁德懋终于收住了悲痛,他神色莫名地惊诧起来:“奇哉怪也!我实在看不出你寿元如何,但是子孙宫,却是更加昌隆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逆天改命的原因。”陆炳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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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陆炳掌了锦衣卫二十年,这旁人畏之如虎的北镇抚司诏狱,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自家的后花园、自留地罢了。
等到千户年洪升迎上来,他便道:“准备的如何了?”
年洪升胸有成竹:“那人犯了不赦的死罪,听大都督说能保全唯一的子嗣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依的?
陆炳也点头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又叮嘱道:“务必要请吴掌刑亲来,只有他做的伤才能骗过仵作。”
“是,已经派人去请了。”年洪升道:“都督对他有再造之恩,他还能推辞了不成?”
“不要挟恩求报,”陆炳淡淡道:“礼数做足,显出咱们的诚心来。他如今也非比寻常了,到底是进了大理寺,也是有官身的人了,不要同以往待他。”
“是。”年洪升答应了,自去准备不提。
且等到三月末的时候,前段时间一直在京里口口相传的首辅次辅不和的八卦秘闻终于熄了声。原因是大伙儿想看的都没有看到。
听说那奸夫进了诏狱,没多久就死了。说是瘐死,谁知道受了多少折磨?还有那严府的少奶奶,听说竟然没有被休弃;只不过欧阳夫人宴客的时候,身边没她的身影了。
就这样收场了?老百姓们咂咂嘴,真是不得劲。就好像看戏吧,前头生龙活虎、花样百出,后头竟然潦草收尾——这不是糊弄人嘛!
所以说等到严世蕃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的时候,陆炳真是悠哉悠哉过得好光景。就等着您呐,要不然真是白费了我一番苦心。
“你跟我说说,怎么人一进你北镇抚司,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严世蕃拍着桌子怒道。
“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吗?”陆炳给他倒了一杯茶:“平常你送来人,都恨不得弄死。怎么这一个,你又不让他死了?”
严世蕃秃噜着仅剩的一只眼白他:“嘿,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可没说让他死的话。”
“你是没说。”陆炳也白他一眼,道:“你把他打得就剩下一口气,我要动刑却连块好皮肉也找不到。如今死了,全成了我的错了。”
严世蕃这回有点心虚了,他确是把那匠人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不过他也没这么好糊弄,只冷笑道:“我带了个仵作,你要是心不虚的话,就让他验一验伤。”
“好啊,”陆炳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尽管去验。”
等到仵作从后堂出来了,严世蕃总算放过了这一茬,不过他也存心不让陆炳好过,只冷哼道:“北镇抚司被你治得上下如铁桶一般,大都督真是好手段啊。可为什么救不了你的那位好老师呢?”
如愿地看到了陆炳灰败的脸色,严世蕃这才满心舒畅地跨出了官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