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天步维艰（1 / 1）
因为头发没晾干，李彩凤不好出去见客，就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听李老爹和来人说话。瓦房的隔音效果一点也不好，连院子中李老爹打嗝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李老爹看着桌上的饭菜，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好饭菜招待先生，老汉明日一早就去买酒肉，今日却是出去不得了，怕是快要宵禁了。”
袁先生夹了口菜，笑道：“粗茶淡饭就很好。这些年行走天下，有时候连口饭都吃不上，哪还有什么讲究。只是明日一早我便要进京了，些许急事，耽搁不得。”
李老爹疑惑道：“可是如今京城九门已关，非令不得通行。不知您如何进去？”
袁先生淡淡地，不欲多说：“自有人接。”
李老爹不敢多问，又道：“先生要走，老汉留不住。只是如今城里城外都不太平，就让我送先生进京吧，老汉别的不敢说，只这一身的力气，为先生分担行李罢了。”
袁先生端着碗的手忽然顿住了，他抬眼看了看李老爹，眼角的曲线渐渐柔和起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样子啊。”
没待李老爹接话，袁先生又道：“如果我说我是锦衣卫的人，你还愿意和我扯上关系吗？”
李彩凤大惊失色，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锦衣卫！自己老爹怎么会认识锦衣卫的人？李彩凤心里想着要做些什么，可是双手却死死扒着墙皮动弹不得。
半天听不到老爹的声音，李彩凤估计他已经被吓懵了。她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对锦衣卫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而北镇府司和诏狱在百姓心中，就是阎罗殿的别称。
这时候李老爹的声音响起，虽然颤抖但中气却不弱：“老汉一生从没做过亏心事，这些年活得亮堂，不怕半夜鬼敲门，”顿了顿，又道：“老汉知道你袁先生这些年云游天下，周人之急，扶人之困，是个难得的好人。要是，要是锦衣卫都像你这样，老汉心里自然是不怕的。”
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难得难得，哈哈，实在难得。”
他这一笑，气氛顿时不一样了。李老爹僵硬的腿慢慢松弛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揉了揉膝盖，道：“屋子里生了火，比外面暖和，咱们到屋里说吧。”
说罢两人也不顾满桌的狼藉，各人搬一把椅子坐到屋子里的炭盆旁。李老爹用钩子挑了挑炭，火星猛地窜出来，一股熏人的炭气顿时弥漫开来。
李老爹把手凑向盆子，道：“今年的黑炭都是老汉自己挖的，够用。去年这个时候家里没了炭，小女背后生了两个冻疮，所幸开春好了。老汉就想着家里缺什么也不能缺炭啊。”
袁先生刚开始还微笑地听着，到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沉下去，过了一会方道：“十天前，陕西地动，我途径西安，几死还生，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人间惨象莫过于斯。可怜百姓还等着官府救济，却不知国库空的都能跑马，银钱全都落进了大严小严的腰包里。哼，倒还有那么一点，但是当今圣上死死握着，要翻修西苑，怎么可能有钱赈济灾民？”
李老爹活这么大岁数，头一次听到如斯秘闻，呆呆地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袁先生也不顾他，只自说道：“户部尚书七十岁管不动了，两个侍郎一到京官发月俸的时候头发就白一层。如今百余县受灾深重，各地都在要钱要粮，还有过冬的衣物，就算圣人转世，也算不清这笔账。好，好啊，到要看他们怎么收场。”
李老爹听不太懂，好不容易插上句话：“先生，你去过西安？老天保佑啊，万幸你没事。”
袁先生叹了口气，许久才说：“我原是要去南京牛首山寻一个人的，但到了那里，人却不在。他去了蜀地青城山，我寻访数日总算找到了他，带他到陕西华阴县救人，我快马加鞭回到京城，一是汇报灾情，二是答应了他，要为他筹得十万两银子购买防治疫病的药材。”
李老爹不敢插嘴，默默地又往盆子里添了几块黑炭。隔着一堵墙，李彩凤也没有出声。
袁先生的脸被炭光照的红起来，原本熠熠生辉的眸子却渐渐暗了下去，道：“东璧先生跟我说，他从小就有济世救民的愿望。只可惜这么多年行医救人，却发现救的人多，死的人更多，原都是救不得的。你看看，就现在，数十万灾民冻饿交加，衣食无落；可是京城这些官宦人家，朱门望族，哪个不是鼓瑟吹笙，歌舞升平？”
李老爹到后面已经分了神了，他忽然想到自己的闺女去了马婶家，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他看了外面的天，对喃喃自语地袁先生说道：“先生慢坐，老汉去隔壁喊一声，大丫在她婶子家呢，老汉一会就回来。”
李彩凤虽然穿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短了，可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见地的说法。她躲在房里听了半天，心里就像有十万匹马在奔腾一样，总也平静不下来。
她见证着已经湮灭的历史，而正是这种感觉，给她带来了无以言说的压迫感。她忽然想到，也许在明史里，有关这场地震的描写也许就是短短十几个或几十个字而已，甚至每一笔值得书写的历史，可是成就这历史的人所经历的一切，没有人会关注。
听到李老爹披衣而起，李彩凤再也坐不住了，她快速地盘起总角来，嘴里喊道：“爹，我在这呢。”
李老爹惊得手中的灯都掉落了，道：“大丫啊，你在家咋不出来呢？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李彩凤嘻嘻笑着走出来，道：“爹，我好着呢。只是刚才你和先生进来的时候，我刚洗完头，头发没扎起来，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李彩凤提了一壶茶摆在桌子上，对着袁先生微施一礼，抬起头来，却看到他陡然瞪大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