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山之石(1 / 1)
且说李长栓进了严嵩府邸,每日只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地埋头干活,平日里也只是在瓦廊和睡觉的大通铺之间走动,并不敢高声喧哗,更不敢多走出那一步,唯恐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这原来却有一段来历。刚进府时,工匠们大半都是裹胁而来,若说是城里的工匠们,哪个不知道严世藩的斑斑劣迹,哪个不知道严嵩的手段威严?抽选上是命,来的只恐不能全身而退,必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怎么可能惹是生非,嫌自己小命太长?
到是那抽调自外县的工匠们,平日里虽闻得风声,却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日里不拘细行惯了,往日里干活时赤着膀子,嘴里只管吆三喝四,说着些不干不净的荤段子。有时能见着主家的姑娘媳妇,都要上前调笑几句。
工匠们倒也不是那种坏胚子,只是一帮子大男人整天除了干活实在没什么乐子,顺嘴说几句谁也不放在心上罢了。若是碰着腼腆的,臊了面子只侧身避了;碰着泼辣些的,眼睛一瞪上来便骂,倒招来好一通笑。
农户家便是这样,左邻右舍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什么男女大防。且说这些工匠们自从被抽调上进了府中,开头还敬畏相府威严,不敢露了本性。等过的几日发现除了监工脾气躁一点,其他倒也没什么,尤其是每日的伙食两素一荤,白花花的大米饭管饱,天天的菜式都不重样的。还有瓦廊旁边摆着几口大缸,每天喝水洗澡绝对绰绰有余。
说到这几口大缸,李长栓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两三个月来,他认识了不少一起干活的人,也不都是泥瓦匠,也有一些是木匠。这木匠里面,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有一手好本事。在房屋架梁的时候,不用测算,只让他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就知道哪个地方架主梁,哪个地方放横梁。
记得当时,在明堂里就放着一根好木材是要做主梁的。这是一根什么样的木材呢,说起来李长栓至今还记得那些木匠们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是整整十个人合抱宽度的金丝楠木。如果让李彩凤看到,定然是嘴巴张的能吞下个鸡蛋。这种树木,在明清之后已然绝迹,只有人工培育的桢楠,一直充斥于市场,往往被当成金丝楠木。
李长栓不懂木材,但是他隔着两座起居室,都轻易闻到了主殿里这块木头散发出的香味。
在后世的《红楼梦》里记载,这种金丝楠木“色如槟榔,香若檀麝,敲之如金玉,水不能浸,蚁不能穴”。这种木材的珍稀程度不是短短几句话能说明白的,所以历来是皇家贡品,只能在川蜀觅到踪迹。李长栓当时在明堂背光处,看到了每一个人脸上的震惊,恐惧,痴迷,贪婪,甚至迷惘,只除了一位。
就是这位他至今还不知道姓名的老头,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从那以后李长栓心里就埋了事,他不想知道金丝楠木价值几何,也不想知道木头来自何方,怎么运送过来的。他每天闲下来的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望望老头干活的地方,自己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也许是想看看老头脸上的表情吧。
后来没过几天,监工带着几个小厮,把几个水缸摆在了瓦廊前。那水缸就是为了方便工匠们喝水的。李长栓就在这口缸前看到了老头第一次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缸前只有李长栓,老头,还有另外两个工匠。老头第一眼也没有什么,可当他的水壶碰到了缸壁时,水缸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刮刺声。然后,老头忽然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稀疏的眉尾一下子高高翘了起来,他突然伸出了双手,摸向水缸里。李长栓和两个工匠在旁边看了很久,直到一个工匠忍不住道:“我说老爷子,您这是掏什么宝贝呢?这水还能不能喝了?”老头才缓缓把手收回来。
李长栓再看向他的脸,发现那种奇怪的表情已经埋藏在了褶皱和老年斑里,很多年后,他忽然明白了,这个表情,叫痛惜。
不过那也是很长时间后的事情了。
如今李长栓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为另一件事。刚进府的时候,有专人来给他们讲规矩。条条框框的,李长栓脑子笨,没记清楚。但是记得妹子的嘱咐,不能随意走动,不能乱说话,直等到工期到了,结算了银钱赶紧回家。但是别人就没当回事,比方说,胡子头。
提到胡子头,李长栓心里还是一哆嗦。他不明白,为什么胡子头能走到內苑去,而且还喝了酒冲撞了女眷?当然,这是严管家给的说法。当他和其他工匠被压着跪在地上,头埋到泥巴里,听到的是严管家尖锐的训骂声,带着一种不屑一顾的蔑视。
然后,他看到了胡子头血红的双眼 。被五花大绑的身躯仍在奋力挣扎着,脚尖在地上磨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这痕迹,好像磨在了他的心上一般,和着恐惧让他忽然心甘情愿地把头抵在了泥巴里。
待胡子头被拖了出去,李长栓再听严管家的训话时,他发现自己忽然可以很清楚地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而通向內苑的那条道,从来没有被封过,但是再没有人有勇气,抬头望一望那个方向。
而胡子头,在那天晚上之后,再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了。
别人不知道的是,胡子头对酒过敏。他虽然吹嘘自己逢三过五多么厉害,但是一喝酒就起疹子的毛病瞒不过睡在他旁边的李长栓。只一口高粱酒,李长栓喝了两坛子楞没喝出味道的高粱酒,就让胡子头起了一晚上疹子,痛痒难捱。
所以,那天李长栓再没有勇气看第二眼了,因为胡子头的背上光溜溜的,一个小疙瘩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