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噩梦（1 / 1）

噩梦就这样没有预兆地开始了。这一切，甚至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陆逊在朝中任职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流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太傅吾粲只因为同他的几次通信，就被下狱处死。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孙权以那些莫名的理由近乎疯狂地削弱他的力量，极尽所能地孤立他。但又有谁不知，他一切的所作所为，只因为心底那没由来的担忧。

正如没有前奏的暴风雨一般，我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天空笼罩着灰暗的阴霾，一片片阴云遮住头顶的阳光。世界安静得诡异，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被衬托得格外刺耳。我们慌忙地迎了出去，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一句句痛彻心扉的谴责与辱骂。从来者口中传出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带着炙热的温度，如一把把匕首戳穿了心脏，留下一道道伤痕后，又肆无忌惮地燃烧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心痛。那些话，颠倒黑白，能把功劳变成不可饶恕的罪恶，把忠诚变成令人唾弃的奸诈，把一个英雄折辱成一个庸碌不堪甚至无耻至极的人。

我的心底一阵痛苦地抽搐。这样听着，不禁想到说出这些话的人——孙权。这一切都出自他的口中，我可以想象，他在昧着良心说出这些莫须有的罪恶时，脸上丑恶不堪的表情，狰狞的面孔，闪着暗光的眼睛。只是，我实在难以理解，当他说出这些违心的谴责时，他的心中是否同样会痛苦不堪？

或许不会。他只是一味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并不会在乎心底仅存的一丝良知的微弱的呼喊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如滔滔江水一般，冲垮了陆逊毫无防备的世界。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睛明亮的光芒倏然黯淡，身体也在不自觉地颤抖。他在掩饰，他拼命想掩藏住心底的不安，然而这种掩饰太过痛苦与沉重，让人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承担。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逃避地，尽着作为一个忠臣的责任——接受君主的任何宣判。即使那是最荒唐的诽谤，最痛苦的折磨。

当来使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我终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绝望。我想，那一刻，他的心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死去吧。

他做到了，他努力听清楚来使说出的每一个字，他已经尽到了一个忠臣的义务。所以，现在，他有权利处理这一切，包括自己的抉择。

然后，他微笑着缓缓倒下，嘴角流淌出刺眼的红色。

我疯狂地跑过去，把他僵硬的身体抱入怀中，极力平复自己悲愤的心情。然而当我看到他的面容时，我还是惊呆了，心痛得流血。天啊，他的脸色，那样苍白，竟没有一丝血色，和他的白发混为一体。柔弱的唇在颤抖，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呵在我冰冷的面颊上，顿时化作一股凉意，沁入心底。

我用力抱紧他，抬头怒视来使傲慢的眼神。那双令人鄙夷的眼眸，喷射出灼人的火焰。他轻蔑地讪笑着，然后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们都潮涌一般地挤进屋子里，恣意妄为地搬走了厅堂中的一切东西。那些，曾见证了一个忠臣在君主手中接过重任的一刻，见证了夷陵那一把不熄的火光，见证了无数次伟大的辉煌。然而，此时此刻，它们唯一能够见证的，却只是一场令人痛心的折辱。

伴随着一阵阵不屑的嘲讽声渐渐隐去，我终于遏制住了满心的怒火，不甘心地咬了咬唇，黯然低下头。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刺眼的血红色，沾染了他如玉的面容。我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疯狂地呼喊着。

当大夫开完药方，对我低声耳语时，他终于醒了过来。他就那样微笑着远远看着我，目光如水般温柔。他吃力地用双手支起身体，坐起来，努力掩饰住自己的痛苦，微笑着说：“不碍事的，我的身体没什么关系……”

“别再掩饰什么了，心里痛，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过一些……”

然而他只是摇摇头。

“这是一个臣子的责任。”

臣子，臣子就该接受那些没有缘由的惩罚吗？臣子就该默默承受着来自君王的百般折辱么？

“这对你不公平。”我说。

“这是我应得的，是上天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