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鬼界(1 / 1)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夏侯瑾轩扑过去时,姜世离的半个身体都淹没在了黑气之中。他伸出手想要去扣姜世离的肩膀,却在碰到之前被一同卷入了漩涡。最后看到的是姜世离有些惊讶和紧张的眼神。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气流搅动着,四周却是一片虚空带着巨大的阴寒之气。
夏侯瑾轩却并未感觉有何难受之处,一晃神之后,自己已经站在了地面上,石板的缝隙诡异地泛着暗红。
“姜……姜世离?”
四周经过的一些人朝夏侯瑾轩投来诧异的眼神,但也不多做停留,来来往往。
夏侯瑾轩被那些人的眼神看得背后一寒,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伫立着几栋房子,略观与普通民房并无太大区别,细看却能看到房外或靠或挂的铁器,上面还带着隐约血迹。路旁的河流中潺潺流动的,不是水流,而是鲜红的血液!再看匆匆经过的人,身上都缠绕着森森鬼气。
这里是鬼界!
“夏侯公子?”
在鬼界有熟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夏侯瑾轩一惊之下回头便愣住了。
“张瑶姑娘?!”
面前女子一身素色布衣,面容清秀,却正是在碧溪村相遇的张瑶!
再细细一看,她虽外表不改,却是面容惨白,脚下飘忽。
“你……你怎会?”
张瑶淡淡一笑:“我本就命薄,能活至今日却也是福分了,我也无甚怨怼,只是对不住娘亲。”
仅是转念一想夏侯瑾轩便已明了,当年他们在得知草□□长能够救这心脉上的病症时,是带了草□□长赶回碧溪村为张瑶治疗的,那时她便已虚弱病危了。如今他虽向其提议前往蜀山,却不想其一介弱女,蜀山又悬于空中,她又如何能安全上得去蜀山呢。他们一行早已去了蜀山,只是这诸事混乱,他着实是没有念起这桩事,堪堪负了人性命。
夏侯瑾轩心下涌上一阵愧疚:“抱歉,若是我早将此事告知草□□长,你也不会……”
张瑶摇头笑道:“世间事又怎能如人所料,夏侯公子能够挂心这事,我已很是感激。只是夏侯公子年少康健,怎的也……”
夏侯瑾轩道:“我……此事说来话长,只是此刻我阳寿未尽,追到此处,是为追随一位故人。”
张瑶犹豫道:“夏侯公子要寻的,莫非是当时与你们同行的姜公子?”她也着实心细,只是见过几面的人,却也记了下来,更能在匆匆一瞥中识的。
夏侯瑾轩急忙应道:“对!你可知他去往何处?”
“仅是匆匆遇见,并不知他去向。”张瑶摇头,见夏侯瑾轩神色,又道:“夏侯公子莫急,我见他形色匆匆,似乎也在寻人,若是有心,总能碰见的。”
夏侯瑾轩勉强一笑。
张瑶见他神色惨谈,问道:“夏侯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事?”
心中郁结已久,总是在了阴间,说些也无妨。
“我本有一友人,于他十分信任,他却当面残害我至亲,至今也不明缘由。”
张瑶道:“其实世间诸事,眼见也未必为实,那位想是夏侯公子结交多时的友人,其品行如何,夏侯公子自是比旁人清楚。”
夏侯瑾轩心中一动,蓦地狂跳,待要再问,却见对面街道上拐过来一人,手持黑沉铁链。
张瑶面色一变,口中低声道:“这阴间不可久待,若是撞上勾魂阴差,便是活人也会有麻烦,夏侯公子且小心。”
她侧身朝那阴差走去,片刻后脚步微顿,低头道:“我去得匆忙,若是有机会,夏侯公子便告诉我娘一声,我已有了好去处,让她莫要担心。女儿此生不孝,便只有先走一步,来世必当再报娘亲的养育之恩!”
她快步跟上那阴差。
阴差见落队的已跟上,便转身回了对街。
只见他身后乌压一片,全是寿尽之人,其中或痴或癫或愤恨或留恋。只是他们都再无机会,人生何等短暂,生离死别不过转瞬之间。
“小子!看什么呢?”
突然耳边传来少女一声怒叱,夏侯瑾轩匆忙回头。
只见眼前的少女身着红衣短衫,头上梳着两个发髻用红布束着,面容娇俏可爱却带着不由分说的怒色和一抹难掩的苍白,身周缭绕的森森鬼气似乎比方才经过的那些人还要重了许多。
鬼差!夏侯瑾轩心中一惊。
此时,少女正双手叉腰,微微前倾瞪着夏侯瑾轩。蓦地,她脸色微变,收回手,站直了仔细打量面前的红衣青年。
夏侯瑾轩被这“女鬼”的眼神看得后背微凉,方要开口,却听那少女抱臂笑道。
“你既是人类,来鬼界是要做什么?”
少女一张俏颜本来苍白可怖,却被这一笑软了颜色,更显动人。
夏侯瑾轩突地就对这鬼界的少女多了几分好感少了些许戒心,躬身拱手道:“姑娘,我来这是为了寻找一位好友,不知姑娘可否……”
话音未落,却见红衣少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双眼微微放空,就连身周的黑气都敛了几分,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人类少女。
“姑娘?”夏侯瑾轩试探着叫了一声。
红衣少女回过神,涩然一笑,摆手道:“我不过是想起了百年前的旧事,那个时候也有个傻子,为了朋友什么都愿意干。”
“看你这副样子,像是普通人,身上却带着一股仙气,不……其中还混杂着些魔气,不简单啊……”
夏侯瑾轩急忙问道:“姑娘可知这股气息的来历?”
红衣少女皱眉:“你身上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你自己都不记得这仙气的来历了?”
“我似乎遗忘了一些……”夏侯瑾轩微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一些上一世的记忆。”
少女挑眉,有些好笑:“人死后来了这儿,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上辈子的事都是要忘的。至于仙气,就是你是大罗神仙,上辈子的东西也带不去下一世。”
“这……”自己所经历之事,就是鬼界之人怕是也要惊奇。只是此事不知从何说起,而此时怕也不方便对鬼界提起,否则自己乱了轮回,想也将是极大的罪责。
红衣少女见夏侯瑾轩不答话,一手叉腰,一手摆了摆:“罢了罢了,你们自己有自己的秘密。你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把你的魂一并勾了么?”
少女的眼眸蓦地一厉,嘴角的笑也凌厉起来,空着的手掌中渐渐出现了一柄血红的勾魂戟。
夏侯瑾轩微微一笑:“姑娘虽然身侧戾气鬼气极重,应是在鬼界呆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眼神却依旧清明,不似旁人,或茫然无措或痛苦伤情。”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茫然不痛苦。”红衣少女喃喃道,旋即正色,跺了跺手上的戟:“告诉你,我只能帮你这么一次,以后要是再来,就自己乖乖去轮回井吧!”
“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夏侯瑾轩躬身道。
红衣少女眼眸微微一瞥,露出些嗜血的味道:“告诉你,鬼的名字别随便问!”
“说吧!你要找的那个人来这儿是要干什么?”
“这……我并不知晓。”见那少女皱起眉,夏侯瑾轩犹豫着补上了一句:“但那人不是人类,是魔……”
少女微鄂,旋即懂了夏侯瑾轩身上魔气的来历,一人一魔纠缠不清,却是又唤醒了百年间的一些记忆。
她点了点头,右手一扬,指着血河对面一处闪烁着白光的地方:“那里是轮转镜台,能看到前世所历,也可见到心念之人。你若是真想知道前世记忆,可去那处看看,等我来找你。反正凡人私自来到鬼界,已经把祸闯大了,不如把想做之事一并做了,之后就算是要下油锅好歹也没什么遗憾嘛。”
夏侯瑾轩惊于少女不羁的口气,感激道:“多谢姑娘,我这便去看看!”
红衣少女目送夏侯瑾轩朝轮转镜台走去,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心中叹息。她提起手中的勾魂戟,朝大殿后走去。
既是无从找起,不如随着缘分,看万事是否当真如此巧合。
大殿后种着那黑压压的一片,是翳影枝,当年她与天河紫英协力来到鬼界找寻之物。
百年光影于鬼界中人不过也如同嚼蜡,苍白乏味,人世却足以天翻地覆。却不知那少年是否还如当年,简单痴傻,纯然一世。
轮转镜台,只要真心想念就能看到心中所念之人,以手相贴,就能看到前世之事。
白靴踏过粗糙的石板,站到轮转镜台中间。面前的石板刻着上古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占据了视线。
心中被敬畏胀满,夏侯瑾轩缓缓闭上眼,将手贴上。
微微一阵抵触之感之后,手指触到一片字痕。
眼前闪过一副一副画面,不同的相貌,不同的行止,不同的家世,甚至不同的朝代。一切都十分陌生,仿佛自己在看着另一个人的故事,一切汹涌的情感都已平息寂静。
果然什么都不能被带到下一世吗?那么自己那些经历便是这一世发生的,而时间逆流便是因为那洞中之物。世间有烂柯之说,又有自己仙岛五年的奇遇,但时间溯洄又谈何容易,但一切昭然,又由不得自己不信。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处,夏侯瑾轩收回手,走回轮转镜台中央站定。
二叔……爹……
夏侯瑾轩合上眼,鬼界带着腥气的风撩起他的头发,又寂然落下。片刻,轮转镜台上仍然是一片寂静,只有夏侯瑾轩一袭红衣立于正中。
莫非,二叔已经投胎转世了吗?夏侯瑾轩唇边划过一抹苦笑。也好,此生体弱又惨遭横死,二叔豁然于世,大约也不愿多留。
夏侯瑾轩再次闭上眼,父亲肃然立于堂前的身影在脑中浮现。
蓦地,身侧阴风大作,吹得红色衣袍不住翻飞。夏侯瑾轩强忍着睁眼的冲动,努力在脑海中维持着父亲的样子。
“瑾轩——”只听一声厉喝,夏侯瑾轩猛地睁开眼。
只见夏侯彰仍是穿着夏侯家门主的大红袍服,此时怒目瞪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和伤痛:“你——你小子怎么也——”
夏侯瑾轩向前几步,双膝微弯,重重跪倒在地。
“爹——孩儿对不起你!”
夏侯彰双目圆睁,挥袖喝道:“你就这么下来了才是对不起我!对不起夏侯家列祖列宗!”
夏侯瑾轩心下一惊,急忙辩道:“爹!孩儿并未身死,只是有些机缘才来到鬼界,还要回去的。”
夏侯家老门主绷紧的双肩都蓦地一松,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他在原地默然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来伸出双手,留意到手掌上隐约的黑气,又一撩袍袖,整个人如那二十年间一般,站得笔直,厉声喝道:“你即已见到我,就快些离去!此地不是你该踏足的地方!你我父子情分,此世该尽了。”
一语至此,夏侯彰终是绷不住语气,叹道:“日后好好掌管夏侯家!为父……为父很自豪有你这个儿子!”
“爹——”夏侯瑾轩唤了一声,双目含晶,朝地上伏拜:“孩儿定会将夏侯家,发扬光大——”
夏侯瑾轩缓缓起身:“爹,二叔已经轮回去了,孩儿一切都好,您不必挂心,望您来世平和安康!”
“什么——”却见夏侯彰的脸色蓦然陡变,朝夏侯瑾轩疾走几步:“你二叔——”
周遭突然响起喧闹之声,夏侯彰的声影蓦地顿住,在空中化为齑粉。
“爹——”夏侯瑾轩大喝一声,朝那散开的光点扑过去,自然什么也抓不住。
“唰——”利剑破空声由远及近,已经快到脑后,他的身手必然躲不过去。
一只手狠狠抓住他肩头,一股大力将他掼了出去。
紧接着一阵叮当乱响,散发着黑气的利器已经被尽数打落在地。
夏侯瑾轩踉跄几步,一脚踏在轮转镜台边缘,下盘不稳,竟摔了过去。
轮转镜台四周零星生长着各色鬼界中的植物,凌厉的枝条划破夏侯瑾轩的衣衫,在他的胳膊上留下几道血痕。
“啊……”夏侯瑾轩惊呼一声,以手撑地翻过身来,撩开身前泛红的干枯枝条,才转过头扒开开裂的绸布查看伤口。血痕不过一指长,也不很深,只不时渗出些血珠来。他粗略扫一眼就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石台上。
姜世离左脚后退一步,右臂燃起炽烈火焰,横起腕上利刃扫过鬼差袭来的兵刃。
只听几声铁器脆响,鬼差皆持着利器被逼退了几步,呲牙咧嘴地怒视着姜世离,却又畏于那灼热火光,在原地顿了片刻。
姜世离转过头,看了夏侯瑾轩一眼,目光中隐含怒气。蓦然,他收了招式,右脚在轮转镜台上一点,旋身朝夏侯瑾轩掠了过来。
夏侯瑾轩微愕,反应过来之时自己已经被人擒了肩膀,姜世离用了极大的力道捏得他肩膀生疼。夏侯瑾轩皱眉,伸手环住对方细窄有力的腰身,随即感到对方的身体一震,手上的力道却是松了许多。
夏侯瑾轩瞥过姜世离微红的耳尖,不自觉一笑,晃神之间,双脚已经落了地。
此时鬼差早已反应了过来,叫嚣着冲下了轮转镜台,朝夏侯瑾轩二人追了过来。
“走——”姜世离一声轻叱,一只手已经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夏侯瑾轩的胳膊,朝前面疾奔。
“姜……姜兄——”夏侯瑾轩猝不及防一声惊呼,脚下已经跟着跑了起来。
“这边——”
前方的石壁后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掌晃了晃。
夏侯瑾轩跟在姜世离背后加快了脚步,快步闪到了石壁背后,靠着嶙峋的石头喘粗气。
片刻,一群鬼差从石壁外呼喝着朝前方冲了过去。
“呼……”夏侯瑾轩吐出一口气,手撑着石壁站直,方才被枝条刮出的血口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鬼界的东西有没有毒。
“好了!我就送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吧。”红衣女子朝身后努了努嘴。
若说鬼界是一片炽烈,那石壁后的此处就是无比的寒冷孤寂。一片无边无际的湖占据了视线,湖水映着灰暗的天色苍白地浮沉着。一棵矮树孤零零地立在湖畔,枝条不过几许,叶已几乎落尽,只剩下几片萎蔫地在枝条上打颤。
一条小舟停在湖边,摇舟人站在木板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水面,仿佛已经在那处立了百年。
夏侯瑾轩朝红衣少女一躬身:“姑娘大恩,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翳影枝,轮转镜台,我要是不帮你们都不安心啊!”少女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你们若是真的感谢,就给我多烧些东西好了!只是估计我也用不上啦,再过段时间,我也要投胎去啦!”
夏侯瑾轩微微一笑:“还望姑娘来世投个好人家。”
“是啊!投个好人家,不要再像这辈子这么短命!丢下那个傻子在青鸾峰守一辈子……”红衣少女笑容有些发苦,又叉腰朝夏侯瑾轩二人挥挥手:“好啦好啦!快走快走!再待下去你们别想走了!”
夏侯瑾轩应了声,与姜世离一同往那小船上走去。
将要踏上船板,姜世离的脚步却微微一顿,开口道:“韩姑娘,他们都过得很好,你可不必……再牵挂了。”话音落下,不再多留,上了小舟。
红衣少女要往回走的脚步顿住,一滴泪珠从脸颊上滑落。
当年笑话云叔痴守地府,天河长住青鸾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般执着。百年刑期已过,那人安好,自己也该放下了。
她提起脚步,绕过石壁,朝大殿走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