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虚无的供物”(3)(1 / 1)
理由之一是,红司的死亡带给冰沼家的蹂躏,或许远比想象中还要不堪。普罗斯佩罗公爵的城堡出现“红死病”后,灯火消失、时钟也不再响起,任由黑暗与荒废支配,冰沼家同样也陷入颓废与难耐的阴森。
事件发生后,橙二郎几乎都留在妇产科医院,苍司可能也因为得不到教授的推荐而无法谋得好工作吧,或者是不想外出工作,经常独自外出看电影或做小旅行。阿蓝也放弃考试的准备,沉溺在麻将间。家中也未曾打扫,加上从秋天就找不到园艺工人,庭院的树枝已经杂乱伸展。常绿树维持枯萎的色泽,兼为温室的日光浴室积满尘埃,龙血树和兰花之类散乱置于肮脏的花盆内。
亚利夫第一次造访冰沼家时,由于期待其他事件,对于异样的气氛,感觉上看起来也多少具有活力,可是那一点点的活力现在也已经消失了。尤其是一月中旬,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苍司不顾橙二郎的反对,也不在乎耗费巨资,开始将二楼的房间全部改建,坚持改变外貌,结果让冰沼家变成更平凡的中产阶级住宅。
阿蓝的房间本来就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小,像储藏室一般。红司死后,苍司挪开一个房间,搬入原来的“红色房间”,把“蓝色房间”让给了阿蓝,却将所有红色窗帘、地毯等全都改装。如此一来,亚利夫好不容易发现的“消失的房间”就毫无意义,而接下来就算出现“黑色房间”也没什么用处了。另外,原有的手风琴楼梯也被整修得完全不会发出声响,尤其是橙二郎急于装饰的“绿色房间”,苍司也采取强硬态度,要求橙二郎“若不愿让出来,那就搬出去”,强迫他搬回书房,改变成带有寻常壁纸和地毯的普通房间。亚利夫一问,苍司即表示,在八田皓吉的中介下,他要逐步进行出shou这屋子的计划,虽然因为地点关系,买家局限于学校或是宗教团体,不过最近已经有对象开始前来看房,所以必须拆除过度突兀的装饰。但是,在亚利夫心中并不认为理由仅仅只是这样。“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很长一段时间未曾来访的亚利夫,对于过度的改变惊讶不已,于是毫无顾忌地问道。
苍司脸上浮现出与往常一样的哀愁笑容,静静地回答道:“可是,我这么做也很无奈。”
与往年相同都是连续的晴朗日子,岁末迄今,说到下雨,也只不过是一月十九日晚上下了一场让路面湿漉的小雨。在季风狂吹下,创造了新记录的火灾,礼拜一也因为电力不足,晚上连霓虹灯都熄灭。虽然时序已经到了“大寒”,气温仍旧暖和得维持在八度左右的某日,亚利夫表面上悠然前来,却在内心抱着想确定苍司真正想法的念头,反驳苍司道:“即使这样,总是好不容易完成的特殊装潢,未免也太可惜了。”
苍司似乎不太想触及这个问题,站起身来。“天气不错,要到庭院走走吗?我让你看看红司栽种的玫瑰。虽然只有一株,却是从枚方①那儿拿来的试作新品种,如果能够顺利开花,听说在玫瑰花界是一大革命。”
苍司边用木屐踢平霜土,边带领亚利夫走向双重篱墙围住、阳光照射良好的空地。
亚利夫一看,所谓的玫瑰,只是一根绿茎插入土里,约三十公分露出地面,没什么特异之处。
“就是这个?”
尽管依阿蓝所言,此宅邸与“黑死馆”虽然不同,至少也有个玫瑰花园,可是,只栽种一株未免太孤单了些。
“不错。听说是朱红色,不过与一般朱红色不一样的是花瓣会发光。你看,正在抽芽呢。”
发光的玫瑰……经苍司这么一说,亚利夫仔细看,发现绿茎各处有节,节处有如出现小小的红色肿瘤一般,露出点点新芽。
“红司说过,如果开了花,要把它称为‘Loffrandeaunéant’(献给虚无的供物)。我虽然不清楚,但瓦莱里②好像也有这么一首诗。”
——献给虚无的供物?
亚利夫对此也不太懂,后来问别人才知道,是一首题为《失落的美酒》的诗。
我悠游海洋,
(已经忘记那是何处的天空下)
为了当成“虚无”的供物,
倒下少许美酒入海中。
呵,酒呀!是谁想让你消失?
是我们依照占卜而为?
抑或点点流出似血?
甚至为我胸中秘密?
瞬间有如玫瑰色的烟雾,
转眼又如寻常,
清澈的流入海中。
你说这酒仅只是空虚?……浪潮已沉醉,
只见海风中倒立坠入、
海底深处的淡影。
亚利夫虽然听过那首诗,却不明白意义为何?就算现在从苍司口中听到“献给虚无的供物”几个字,也只是茫然想起,在红司的日记上也有着类似的文句而已。但是,那小小的红芽,却有如不痛不痒的一厘米左右膨胀的脓肿,奇妙地留在内心深处。
“怎么说都算是红司最宝贵的东西,我非常希望能够设法让它开花,不过,玫瑰似乎相当难栽种,听说如果施肥的方法错误,即使发光,状况也不一样。”
“但是,所谓花瓣发光究竟是什么状况?总不会是像日光灯那样……”
“那当然。虽然开花前无从得知,不过,郁金香现在也出现能够发出金属光泽的‘红皇帝’品种,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吧!”苍司说着起身,环视除了这株玫瑰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的荒芜冰冷的空地。
亚利夫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总觉得这种也拉了管线、接上水龙头的地方好像废墟;更奇怪的是,为何要用双重篱墙环绕这样的空地?
苍司仿佛察觉他的心思,说:“以前这里整片都是花圃与温室,家父专注创出珍贵的新品种,像是三色堇,最近四处可见的瑞士巨人系统属于大型变色,或是像涂上金箔甚至是朽叶的品种多得是。风信子之后,就是各种三色堇,整个五月都是繁花锦簇。”
他仿佛以蒙眬的眼神眺望那些虚幻的花朵,接着说:“即使那样,却保持极端的秘密主义,连我们都不准看,对于想要求取花苗或球根者更是严禁,以这种双重篱墙围住,简直就像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战争局势越来越严峻,他还是不愿改成菜园,而坚持维持花圃景观。只不过,家父并非为了赏花、卖花,而好像是让花开只是为了制作诅咒的稻草人一般,直到诅咒对象死于战争之后,他才突然放弃栽培。”
苍司的语气虽然淡漠,不过,所谓的对象应该就是指死于原子弹的黄司吧!前些天晚上,久生所提及的,为了得到冰沼家更少不得存在“黄司”这个人的怪异证明,曾经将庭院改成实验栽培场,难道就是指这里吗?
亚利夫重新打量四周。即使是在空袭期间,一心憎恨某人的紫司郎仍旧全心全意地走在缤纷缭乱的花圃中,的确是属于居住在异度空间的人物,所以红司会让紫司郎在“凶乌的黑影”里担任精神病院院长,也没什么不可思议之处。
“那些花实在真美……”苍司的眼神还是凝视着远方,继续说,“美得令人不禁想说怎么会如此之美呢!一直到了最近,我方才明白其中理由。也就是,因为家父持续憎恨一个人,其憎恨在花中结果所致。亦即,只靠着憎恨就已经能够让花朵燃烧得那样美丽……你虽然不断说改变二楼的房间非常可惜,但是,就是因为了解这点之后,我也开始讨厌色彩了。从祖父那一代起,冰沼家的人连名字都染上了色彩。然而,事实上,色彩真的非常恐怖。该怎么说呢?没错,色彩乃是生命力的象征,却具有毒性,有了憎恨的支撑,可以增加其光辉。我就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毅然下定决心改变家中的装潢……”
苍司首度说明心事。亚利夫听着听着,也逐渐感觉确实是如此,继而产生一种几近祷告的心情,认为无论是红色房间还是绿色房间,最好不要加深血亲之间彼此的憎恨才好。而也因为如此,看着脸色憔悴的苍司,从刚刚就一直说不出口——你对于红司的死有何看法?以及黄司这个人会不会还活着呢——的质问,直到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亚利夫只说道:“我只不过是偶然卷入这起事件的,所以对于你家内部的隐情不想过于深入,但是,你有想过红司是被谁杀害的吗?”
尽管心中认为苍司应该不会太介意,但还是觉得说这些话会伤害到对方。
这时,苍司开始朝主建筑物往回走。“我打算最近召开家族会议,届时希望你也出席。”
“家族会议?”
“是的,讨论卖掉这栋房子之后的事,以及吟作老人的事。老人的样子有点儿不对劲,我认为应该找他住在千叶的亲戚带他回去……”
“家族会议是不错,不过,我出席合适吗?”
“没问题!何况如果没有一个外人在场,很难达成协议。如果牟礼田能够早些回来,应该可以利落地协助解决,可是,听说他那儿的政府出现政变,回国时间大概必须延后了。”
对了,还有牟礼田俊夫这号人物存在。他下了老式预言,说了“冰沼家有死神徘徊”之类的话,接获红司死亡的通知后,也只是告诉久生说他马上会回国,并未表示任何意见。但他一旦回国,应该会说明为何会说出“死神徘徊”,或是“死人累积的怨孽爆发”之类的说辞吧!但是,这位牟礼田也如苍司所言,因为进入二月后,重复信任投票的曼德斯内阁倒阁,加上苏联的马连可夫辞职,欧洲的电台广受牵连,他也硬是被留了下来。
在这段期间内,尽管苍司尽力而为,冰沼家却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活力,开始笼罩着像是精神病院般的浓烈翳影。